《摇滚红与黑》:野心家的肖像

时间:2019-11-02 15:30:36   热度:37.1℃   作者:网络

原标题:《摇滚红与黑》:野心家的肖像

全文共4177字,阅读大约需要7分钟。

本报记者

张紫煊 经济学院2018级本科生

无处着落的音符在空旷逼窘的氛围中挣扎纷飞,被隐形的边界隔离出一个真空的世界。于连内心的呐喊只留下空乏的回音,一切的苦痛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一片片拾起,拼凑出一个残破的躯壳继续在这个世界生存。

两种颜色

阴差阳错,我买了上海文化广场的票。为了消磨高铁上的午后,我又把司汤达厚厚的原著翻看了一遍。列车即将到达上海,我拉开窗帘的时候,窗外是灰蒙蒙的一层浮云,将一切都拨弄得若即若离。东方巴黎即使已经把我拥入怀中,也不肯解下面纱露出本来的面目来。

我想起书中那个有鲜嫩皮肤、漂亮头发、又大又黑的眼睛的男孩,当他掀起马车的窗帘凝视着巴黎,巴黎是否也是这样对待他,毕竟巴黎的冬天也是这样愁云惨淡。伟大的城市和傲慢的德拉莫小姐或许有着某种共同之处,总要先给人一个下马威。

我想于连是爱巴黎的。在第四十四章的末尾,他说道:“啊!该死的外省人!要是在巴黎,我不会如此受人侮辱,那里的人招摇撞骗起来要高明得多。”你看,在他眼中,巴黎的丑陋也是高级的。

上世纪有一位离经叛道的女诗人叫做弗朗索瓦丝·萨冈,她说:“人们因为讨厌自己,才会去爱别人。”于连,这个木匠的儿子,因其俊美的外表和过人的学识,夺得了市长夫人和名门淑女的芳心。一个是虔诚的、单纯的贵妇,一个是高傲的、罗曼蒂克的千金,无论是红玫瑰还是白玫瑰,都原是于连本不配拥有的尊贵。

于连偏要自己得不到的。

△在德瑞那先生家

如果巴黎这座城能化作一个人,血液中流淌着雍容华贵的塞纳河,面容被艺术与美的空气雕琢,张开胸怀呼唤着英雄让他在自己的怀抱中安睡,那么这个人就是德拉莫小姐。于连爱慕德拉莫小姐,就如同他爱慕巴黎一样。他要占有,要征服,要让高高在上的女神委身于他。对于连来说,征服巴黎的女儿几乎可以与拿破仑征服巴黎比肩。

然而于连或许没有意料到,当他志得意满折下这只玫瑰时,玫瑰的刺也深深扎进他的血肉中。

或许在一开始,他只是出于自负和功利,把情场当作无缘踏上的战场,将玛蒂尔达高高在上、铜墙铁壁的心当作一座等待被攻克的堡垒。“战时当轻骑兵上校,平时当使馆秘书,而后是大使……德拉莫尔侯爵的女婿还怕有什么对手不成?”(第四十二章)而在收紧攻势的时候,他作茧自缚,让自己也深陷其中。他为了这位贵族千金几近疯狂,在意念中捏造和攻击那些出身高贵的情敌,犹如最偏执的神经病一样举止癫狂、全无理性。对自己容貌和才能的自负与出身的自卑犹如一株并蒂花,嘬吮他的心血而活。“在宣布永远断绝来往的当夜里,于连几乎要发疯了,因为他心里不得不承认他爱德拉莫尔小姐。”

这种极端的情绪并非是一蹴而就。实际上,在与德瑞纳夫人的关系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于连卑微的流露。当德瑞纳夫人要求他离开时,他甚至跪下来、留着眼泪祈求宽恕。这种软弱让于连心生恐惧,让他不敢在下一场感情中把自己置于弱势者的地位。在遇到玛蒂尔达的时候,他们的爱情更像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而非像他与德瑞纳妇人一样小心翼翼的试探。他绝不在玛蒂尔达面前露出任何在意和卑弱,犹如威尔第的歌剧《弄臣》中小丑非要对所有王公大臣露出不可一世的姿态,是为了掩藏自己眼眸中对特权阶级深沉的畏惧。

玛蒂尔达的爱犹如他的荆棘冠,给予他荣耀,又让他满头鲜血。得到她的爱是一种成功,而爱上她又是一种失败。对于于连而言,玛蒂尔达的爱使自己成为她的主宰者,弥补了她所在的阶级在法庭和政府中对于连拥有的主宰权力,让于连心中的天平达到了微妙的平衡。然而当爱的砝码对等之后,天平再一次倾斜了。不平等,是于连心中的潘多拉魔盒,一旦被触及,阴暗、扭曲、偏执、冲动都爆发出来,不可收拾。

如果要为他做一幅画像,也许很难捕捉他美丽的容颜,因为那头颅必然扬得很高,高得什么玉叶金枝都攀不上,仿佛带着无形的冠冕。而当画家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就错过了他余光中草木皆兵的审视。自尊与自卑,或许本是一堆孪生兄弟。就像于连在囚牢中说的那样:

“每个人心中都有两个自己。”

△2016年幕后花絮

若爱是赤红色的鲜血,汩汩地流动着,于连留给人的轮廓便犹如油漆一样是粘稠的黑,仿佛留在城市废弃区的涂鸦,杂乱一片。

一种结局

所以于连到底是怎样的?

司汤达似乎很不屑于描写于连的容貌,待这颗头颅落地之后,我们连他的头发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

可是他明明那么鲜活。他就在那里,纠结、撕裂、张皇、迷茫,跟走在CBD灯光下你我的背影似乎没有太多不同。司汤达将所用笔墨倾洒在了他的内心活动上。他的思绪瞬息万变,犹如不曾停息的海面,波涛迭起、暗流汹涌、变幻莫测,颇有意识流文学的先流之兆。

这无疑给音乐剧的形象塑造一个很大的难题。然而,当看到Côme站在舞台上的那一刻,一切质疑与烟消云散,犹如言行自愧的列诺瓦夫妇,彻底被他的魅力征服。

角色的舞台展现力无疑是评判一出音乐剧的关键因素。舞台和书带来全然不同的视觉盛宴:音乐剧需要把文字构建的世界具象化,通过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传达给观众。那么,我们首先把目光投向舞台。

从舞台布置来看,相比故事背景时间相同的法国音乐剧《摇滚莫扎特》、《巴士底狱的恋人》,整个舞台非常精简,布景、舞蹈演员、多余的道具,一概没有。但正是这种极简化的现代式舞台设计,让整部剧的氛围更加聚焦、凝重,让于连内心的独角戏更富有张力。为了平衡这种压抑感,背景板上的光影投射很好地渲染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质感。更妙的是,它将古典和现代用一种戏谑的方式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无论是用双手搭建出来的纸片宫殿,或者是名画剪影的贴画式合集,都给观众以简洁明快又不失艺术感的审美享受。二楼的乐队更是神来之笔,他们背对着光留下剪影,仿佛007电影的开场一样炫酷无比。很少会有音乐剧会把乐队摆在显眼的位置,《摇滚红与黑》对于乐队的设计打破了观众和剧之间的次元壁,让它有了一种live show的摇滚感。并且,由于空间上的压制,乐队给人一种奥林匹斯山上众神的即视感。他们拨弄着手中的乐器,仿佛拨弄着剧中人物的命运。你看,尊贵如德拉莫小姐,也被他们踩在脚下。

△主题曲《荣耀向我俯首》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于连出场了。可以说,于连作为男主角的塑造,是《摇滚红与黑》最大的成功。

于连最先给观众的是一个背影,然后他转过身,眼中有迷茫,但是更多是桀骜不恭的凌厉。他浑身满是不可小觑的气场,走在众人之中,倒更像是一个贵族。但是他的头一直是微微低下的,卷发正好垂下来让他的眼眸遮遮掩掩,或许这种动作是他内心惶恐不安的表达。这就是于连的舞台形象。整部剧下来,于连的动作不多,幅度不大,更多时刻都是一个紧绷的、谨小慎微的状态。让他在最后爆发的时刻显得极为富有张力,那种“我笑世人看不透”的癫狂,不用有太多戏剧性的表演,就足以给观众带来震撼。

在音乐剧中,角色歌的旋律和歌词是渲染一个形象最直接的手段。于连的歌总带着抹不开的哀愁和焦虑。无处着落的音符在空旷逼窘的氛围中挣扎纷飞,被无形的边界隔离出一个真空的世界,内心的呐喊只留下空乏的回音,一切的苦痛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一片片拾起,拼凑出一个残破的躯壳继续在这个世界生存。他对于德瑞纳夫人的爱是小心翼翼,对于德拉莫小姐的爱是患得患失,除了“荣耀向我俯首”,他似乎没有哪一首歌是毫无保留地释放了自己。他没有太过于撕心裂肺的曲调,总是很紧张,但又没有达到一个爆发点。一场金戈铁马的命运交响曲已经紧锣密鼓蓄势待发了太久,紧凑的节奏直奔石破天惊之结尾而去,等待着最后的高潮。终于,在于连的审判上,德拉莫小姐那一声肝胆俱裂的:“不!”就像是昆山玉碎一般的最高音,让一场观众终于放下了高悬的心,等待最终的结局犹如雪花一样安详、静谧的缓缓落下,将这一场鲜血与肮脏尽数用一片白掩盖住。

是的,静谧,安详,是《摇滚红与黑》带给我的深层次感受。安详是命运以有条不紊地节奏将于连推向最后的悲剧。静谧是真空下的虚无。真空,是于连与其他人之间的距离,无论于连内心如何虎啸龙吟,周遭都以这个世界的秩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那一首《荣耀向我俯首》,竟从不曾有真正的听众,只是于连内心的自说自话。多么虚无啊!到头来都是空欢喜一场,于连一无所有地来,也一无所有地去,那些烈火烹油,原本都是光的捉弄,若伸出手去抓,掌心只能留下一片黑暗。

值得一提的是,德瑞那夫人这个角色被诠释的很立体。一个虔诚地信奉着主的教徒,一个政府要员的妻子,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却干了最不为主所容的事:说谎和偷情。夫人这个角色非常复杂,带着小女孩的单纯,甚至是幼稚,但是有透着熟妇的风韵。演员很好的找到了这个平衡点。她举止徐徐,不慌不忙,端庄练达,相比于连,她的压抑和纠结并不显而易见,但也并不深刻入骨,可见演员对于角色的掌控力非同一般。

△德瑞那夫人

总体而言,“摇滚红与黑”的基调把控得非常到位。法国大革命是断头台刀片的反光、街垒上横流的鲜血和不断起草又被废除的法案。甜腻、古典、纤巧浓艳,都不合适,唯有金属冰冷的质感和摇滚之肆意,方有淋漓尽致之痛快。饰演于连一角的Côme的烟嗓本就自带摇滚气质,女性角色比如德瑞纳夫人的嗓音也不同寻常:低沉、暗哑、富有磁性,难以言说的性感与魅惑,犹如雪白脖颈间的系着一条红色choker,有铁锈味的玫瑰香,是死神喃喃低语的蛊惑。

然而不可否认,“摇滚红与黑”还是存在明显的短板。与其说它在讲述司汤达笔下的故事,倒不如说这是一场于连的内心咆哮。情节是跌宕起伏的,但并不能算层次丰富。对比同样是由鸿篇巨作改编而成的《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摇滚红与黑》的演出时间就较短,限制了内容的丰富性。况且,虽然雨果的二部著作篇幅更长,但是大段的自然和人文环境描写在音乐剧中可以以简短的对白或者布景迅速表达给观众。其主要剧情靠冲突推动,可以通过盛大的重唱展现;反观《摇滚红与黑》,情节推动主要依靠人物性格发展,这就对于前期人物性格塑造提出了要求。其实这并不难,因为司汤达有大量的心理描写,都可以通过词曲和旋律来展示。很遗憾的是,丰富的内心变化在音乐剧中并没有得到充足的展现。在时代背景上,虽然有一个叙述者的角色来介绍和推动剧情,但是并没有起到像德国音乐剧《伊丽莎白》中的刺客鲁契尼一样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司汤达的原著《红与黑》中,于连让玛蒂尔达将他们的儿子交给德瑞那夫人当做佣人抚养。可悲莫过于此。抗争了一生的于连屈服了,顺从地躺在铡刀下得到了自己的审判。这算是对他的偶像拿破仑的一种效仿吗?两个异端,一种结局。试图打破既定旋律的不可谐音,终究都被抹去了。台上众生在结尾曲中暂停,成了那血红污糟世界的一副剪影。当观众散去,音乐再一次响起,美酒佳酿朝歌夜弦,依旧是昨日景象,就像钟表指针重蹈覆辙。

明天,又是新的昨天。

图片来自聚橙音乐剧官方微博、剧组官方推特、徐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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