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夺情之争:张居正赢了什么?又输了什么?
时间:2019-11-06 16:38:37 热度:37.1℃ 作者:网络
张居正通识时变,勇于任事。神宗初政,起衰振隳,不可谓非干济才。而威柄之操,几于震主,卒致祸发身后。
这是《明史》对张居正的评价,也是乾隆皇帝对他的评价。此评价前半段不可谓不高,后半段则是古来成大事的大臣所共同面临的问题。
在清朝人看来,明朝经嘉靖而后,颓势已显,若非张居正之功,必是继续衰落,很可能就此早亡。
作为一个能臣,一个很有争议的人,亦有很多人认为,明亡自万历始,自张居正改革始,其中重要节点,乃张居正本应丁父忧却被夺情起复。
那么,与张居正同时代的人,对于夺情一事,又是怎么看的呢?
一、何谓丁忧,何谓夺情
丁忧,就是古代文官父母去世,不论多大官,都必须辞官回乡守孝。时代不同,有的不计闰月,守制二十七个月,有的,则是三年。
何谓夺情?
凡事有变通,国家事急,就可从权。孝亲固然重要,但最大的亲,却是皇帝。如果朝廷有需要,就可以不丁忧,而是着素服在京办事,不得娱乐而已。
二、张居正夺情,情形如何?
万历五年,张居正父亲去世。此时,他已有十九年未见父亲。按着礼制,必辞官回乡守制方为孝道。
《明史》载,“帝遣司礼中官慰问,视粥药,止哭,络绎道路,三宫膊赠甚厚”。
当此之时,却有人看到了晋身之阶。
他就是户部侍郎李幼孜。
《明史》说他“欲媚居正,倡夺情议,居正惑之”。
惑之二字,可见,张居正之本意,乃是要回乡丁忧的。但听了李幼孜的建议,脑子里又生出了一个小人。
两个小人不停争斗。
一说,要回乡,此大礼。国家靠礼仪维持,我都不遵守,别人会如何看?
一说,改革才开始,各旧势力还很强大,有人虎视眈眈,如果此时离开,三年之后,哪里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世界?
就在张居正心理激烈斗争之时,重量级人物,大太监冯保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他也希望张居正留下来。
(张居正和冯保 剧照)
看起来,张居正可以顺水推舟地留在京城了,哪料,事情并无那般简单。
“翰林王锡爵、张位、赵志皋、吴中行、赵用贤、习孔教、沈懋学辈皆以为不可”,尽管他们的意见未被接纳,尽管更多想拍张居正马屁的人不断上书要求朝廷慰留,尽管小皇帝也有此意,但,要求他回家尽孝的声音不绝,最终,形成了轰轰烈烈的“夺情事件”。
《明史》载:
御史曾士楚、给事中陈三谟等遂交章请留。中行、用贤及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进士邹元标相继争之。皆坐廷杖,谪斥有差。
时彗星从东南方起,长亘天。人情汹汹,指目居正,至悬谤书通衢。
万历皇帝下令,再有敢“谤”者,杀无赦。
死字当头,终于没人敢再争了。
张居正顺利地留了下来,并且在万历皇帝大婚时,“吉服从事”,全然忘记之前“青衣、素服、角带入阁治政”的规矩。
诚如前面所言,张居正改革,反对势力甚重,得罪的人很多。那些反对的,那些在大道边上贴传单的,未必都儒家礼教的铁粉,很多可能就是他的对立面唆使的。
夺情胜利,之后更“吉服从事”,显然已有向对手们示威的味道了。
三、明朝人怎样看这件事?
明朝人对此事看法肯定很多,难以尽述。今天我只选沈德符的观点。
沈德符是浙江秀水(嘉兴)人,生于万历六年,自幼在京城长大。他聪颖好学,博闻强记,对于京中典故,信手拈来。
关键是,他有意识的收集当代之事,愿成一家之史。
其《万历野获编》,虽以野字名之,实际上,却很有时代性,极具史料价值。
如《明史》记张居正请假回乡为父修墓后,起程回朝,路经襄阳、南阳,襄王及唐王出郊相迎,让张居正坐主位,以亲藩之尊却对大臣执礼甚恭……这段记载,与《万历野获编》相关记述如出一辙。可见,在后世史家看来,沈德符的记载,十分靠谱。
张居正死时,他才四岁,尽管“终万历世,无敢白居正者”,朝廷没人敢替张居正洗冤,但民间显然不管那么多,各种说法传之于世。
沈德符听了很多,都记在纸上。在他书中,称张居正为江陵,以其家乡名之。对张江陵的记载,竟达近四百处,可谓狠下笔墨。亦可知,尽管张居正被处理无人敢说公道话,但江湖到处都有他的传说。
(张居正 剧照)
在《万历野获编》里,事关夺情者50处,不但记张居正之夺情,亦记前代同样之事,并与之对比。有些,沈德符给出了明确的评价,有些,则从其遣词造句,可知他的态度。
阁臣夺情奉差条写,阁臣百僚师表,夺情不丧,何以示天下?成化间李南阳,与今上张江陵,俱以此蒙大诟。
阁臣是要给群臣做表率的,他们不孝,如何让别人见贤思齐呢?
阁臣终丧条写,英宗时翰林侍读、直内阁彭时奏……臣切思继母如母,义无轻重,虽夺情自古有之……其如良心何?且更有“一行既亏,百美莫赎”等语……成化二年三月,少保、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李贤,丁忧奔丧,以五月复来,凡三月。始为修撰罗所驳,自是阁臣无夺情,直至弘治中之刘博野,以至今上之张江陵矣。
不丁忧无良心,百美难掩此丑,自成化二年(1465)李贤之后,再有阁臣夺情,已是三十余年后。而从刘博野到张居正,又过了八十多年了。可知此事,大臣们都十分慎重,非有万难之事,不会为之。
李南阳相业条写,近世议江陵夺情,遂并李公地下之灵重遭诋斥……然李闻讣即归,以上召,毕丧事而起,罗始以疏纠之。张在位,即留视事,为五贤所聚劾。况以九月丁忧夺情,次年三月,始请归葬,初予假仅一月耳。则似亦稍有间云。
李贤土木之变中幸免于难,明英宗复位受重用。英宗将逝之时,李贤乃托孤大臣。然他亦有夺情之事。罗伦先至他家,面告不可,后又上疏弹劾,终至得罪明宪宗而被贬。
到张居正夺情之时,李贤再次被时论责怪,而罗伦的奏折亦再次在京城传播。一百一十多年前的议论,到现在仍一针见血,导致“江陵亦追恨罗文毅”,骂他是无知竖子。但在沈德符看来,李贤乃是听到死讯即回了老家,因圣旨,办完丧事才回京,仅因未守制就被弹劾。而张居正的做法,则是回都不回去。一个“始请”,一个“仅”,已能说明沈德符的想法了。
为李南阳建坊条写,江陵公之夺情也为五贤所纠,且引故相李文达(贤)为比……宋世大儒……胡明仲作《读史管见》,但遇母子间事,必再三辨论。则以当年不丧生母,为世所嗤也。古贤已如此,何况江陵公?
五贤,即是最初弹劾张居正而被处分的五名翰林。一个贤字,证明当时人们包括沈德符对他们的景仰。且他评论,宋代大儒尚且因母亲之事而受指责,何况你张居正?
保留宰相条写:保留宰相,事不经见,惟隆庆初,留徐华亭者最多。然以与高新郑者争构,有左右袒也。至万历丁丑,至江陵夺情,保留则怪矣。
此条说明,在沈德符看来,大臣写奏折挽留宰相,在徐阶那,还情有可原,毕竟,当时与高拱在斗争之中。但,张居正这算什么事啊?并无人要害他啊,很奇怪啊。
实录纪事条写,及至夺情恋位,一切保留,偏大小南北倍於谄徐之时,而杖谴忤意者以快睚眦,又有华亭所不为者。
徐阶被众大臣所留,当时人认为是谄媚他。现在张居正的作法,完全是恋位啊,那些赞同夺情之人,简直是不知羞耻了。他还廷杖反对者,而徐阶,是不会做这种事的。这里摆明了是讲,张居正人品有问题。
(徐阶 剧照)
五贤附察条写,丁丑冬江陵夺情……弇州《首辅传》中姗笑之,谓江陵繁识人,而瞀乱若此,知其不久矣。此实至言。
王世贞,弇州人。其因不爽张居正被去职,在张死后起复。他曾独领文坛二十余年,在《嘉靖以来首辅传》中,嘲讽张居正不识人,精神错乱……而沈德符认为——这实在是至理名言啊,说得太对了。
廷杖条写,谏止江陵被杖诸贤……闻邹疏上时,江陵阅之亦感动,叹曰:“此人不怕死,真奇男子!”意欲竟贷之。冯榼独恨不许,以故不免,未知果否。
他想要放过邹元标,说他不怕死,是奇男子。然,不怕死的不止他一个,为何张居正没感动?为何不放过他们?实际上,自然是他乐见于反对自己的被打。
攻保公疏条写到,丁丑江陵之夺情,庚辰江陵之乞身,无人不保,举朝如狂。又谄秽令人呕哕矣!
此条不必解释,最后几字已是字字见血了。
《明史》有言——
居正自夺情后,益偏恣。其所黜陟,多由爱憎。左右用事之人多通贿赂。
这自然有些马后炮,但沈德符的评论,则是当世之人的观点。张居正或许有他不得已的理由,但在更多人看来,你不守礼制,就是没有孝心,就是不知臣节,就是挖大明帝国的墙角。难道只有你张居正,能匡扶世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