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2019中国最牛纪录片，这不是重庆往事吗？

有那么一会儿，他误以为自己进了传销组织。

“分享、弟子、大爱、情怀、自我……”种种迷幻词汇充斥左右。

那是2014年春节，导演周铭影以宣传片摄影师的身份入职了一家名为“花卉餐厅”的餐饮公司。

但最后，他拍出了一部名叫《世外桃源》的纪录片，展现了近乎平行世界的时空，在那个潮湿的餐厅中，诡异的舞蹈，整齐的口号，贡献了中国影史上极为恐怖的一幕。

周铭影，1989年生于湖南长沙，2012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

这是可遇不可求的选材，最终获得了第13届FIRST影展最佳纪录长片奖。

豆瓣上有人评价：“上天给饭吃，导演就出道了”。

第一导演的内容总监法兰西胶片说：“《世外桃源》拿到了中国纪录片的顶级素材。折射了太多东西，细节非常具体，留白也非常多，留白之外的东西也非常庞大、恐惧。”

当然恐惧，周铭影决意离职前，董事长对他训过话，拍不好“把你的手砍了给我”。

《世外桃源》不是一场运气，周铭影大学专业是广播电视编导，从2011年开始拍纪录片，自带观察力和敏感性。

这部纪录片是他在高压下，在反洗脑的过程中创作的，弥足珍贵。

被拍摄的“花卉餐厅”，位于重庆，是一家以“情境演出”和“花瓣食品”为特色的餐厅，曾经接待过周杰伦、马云、赵忠祥等一众名人。

据说海南曾计划斥资200亿人民币发展这一模式，前景极好（据总监说，老板携款离开后，海南方面还打过几次电话想促成此事）。

当时面临资金窘境的周铭影前来应聘，董事长开出了8000元的不错薪资，足以让他解除困境。

但第一天上班，他就感觉到了异样。

在那个湿漉、庞大的餐厅里，女员工被称为“花仙子”，男员工被称为“花君子”。

他们在董事长手把手的教导下，给顾客表演“八大门派”“收复钓鱼岛”“红色娘子军”“地雷战”等节目，这些统一被称为“情境”。

上菜过程变成了喧闹、诡异的行为艺术。“花君子”们伸出手臂，以一种奇怪的姿态扭动着身体，把盘子端上桌，甚至邀请顾客一起“活捉安倍晋三”。

他们的特色菜大部分是凉拌或者油炸的花瓣，厨房环境恶劣，厨师们的个人卫生使人怀疑。

但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在深夜和凌晨。

操控整个餐厅的董事长现身，经常召开一整夜的圆桌会议，主要的任务是，让每个人去除自我，完全服从董事长。

他每讲一句话，全场都响起应和声“是的！”

员工们极力展现着对权力的绝对服从和赞美，流露出发自内心的信服。周铭影目瞪口呆，有人偷偷拽他，让他跟着一起表忠心。这是会议上，绝不可缺少的环节。

很多人已经练就了张口就来的本事——

“能跟着董事长一起体验创作，有幸成为董事长的弟子。这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社会都比较冷漠，但这个地方让我的心和灵魂自由，感觉得到一种净化。”

“即便是洗脑，那也要看是什么人在给你洗。那如果说是得到老师（董事长）的洗脑，那么绝对是我们今生最值得兴奋的事。”

但没多久，这些贫穷的年轻人开始私下抱怨。他们的薪水被降低，工资迟迟拿不到手，董事长画的大饼日日挂在眼前，但餐厅的生意实实在在地一落千丈。

大部分人第一个月仅有几百元的工资，再之后就变成了或有或无的情况。周铭影只拿到过两个月的薪水，公司约定剩余薪水打到工资卡，但也不了了之。

世外桃源的设计者，也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他自觉付了一切的精力，对每一个人尽心教导，但没有人能帮他分担任何苦闷。

一连串方言脏话从他的口中喷射而出，愤怒地扫射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是独裁者，不接受意见和反驳。

一个有妻儿要养的“花君子”说：“我们只是在当演员，一辈子都是他在当导演，没得你发挥的余地。”

这场没有余地的表演，是戏中戏。

员工们受训之后给顾客们表演，收工之后，又和董事长互飙演技。

哪怕世外桃源即将崩塌之时，深夜的圆桌会议上，也仍然回荡着赞美和服从的声音，没有一个员工流露出苦闷。

有人恨这里，有人深爱。

董事长携巨款、家眷、亲信出逃后，仍有一部分员工坚守岗位，筹资运营一个多月，最终被物业停水停电，人去楼空。

几年之后，一位老员工回到花卉餐厅的断壁残垣，在陌生又熟悉的建筑里，他又跳起了董事长教他的舞蹈，动作和当年别无二致。

另一位忠实信徒，则成为了教师，立志把从董事长那学到的教给别人。

这一切都被周铭影记录下来，花了四年时间制作成电影《世外桃源》。

「第一放映」的第一场放映，就选择了这部电影，在周三（11月14日）的晚上，请了一些朋友前来观赏，除了亲爱的读者，还有新秀导演申迪（《好生意》）、UMG联播传媒的各位资深制片人。

放映就安排在「第一导演」的大本营，UMG联播传媒把招待贵宾的VIP接待室，借给我们做了放映场地（感谢金主！）。

豪华真皮座椅，超清大屏TV，还有行政同学贴心提供的饮用水。

整个观影环境很和谐，大家跟随剧情从错愕到迷之微笑，从震惊到沉思。

已经做了十几场放映的周铭影，跟记者、观众重复讲过很多次经历，自称有点“麻木”，但还是被读者套出了很多料，贡献了一场质量上乘的映后交流。

周铭影（右）、法兰西胶片（左）

我们也和不少读者进行了扫码加群、寒暄吹捧的友好流程。

「第一放映」第一次跟大家见面，可能还有许多不足，希望大家多提宝贵意见，我们期待下次再见~~~

以下为Q&A部分

第一放映：这个电影，应该是可以上院线的，阻力在哪？

周铭影：主要是觉得没得到被拍摄对象的认可，现在只拿到了“小胖”的肖像授权。

电影局审查的话，我不确定，我也没去尝试。但是某纪录片节拿了片子去审，是没过的。当时我也给一个政治处办公室的朋友看了片子，他说还好，还没捅破天花板。

如果真的做公映的话，对有些人也不是很利的。

包括“董事长”，我也试着去理解他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他是六七十年代成长起来的人，青少年时期经历的社会运动，对他价值观的形成是有影响的。这个人物太复杂了。

第一放映：一开始，你没意识到拍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什么时候你觉得可以把他们做成有意义的东西？

周铭影：真的就是凭感觉，我就观察到“环状”的东西，一拨人进去然后出来，之后一拨新人又来。当时看到他们换金鱼，很鲜活的金鱼搞过来放这里，几天之后死掉一扔，又进新的鱼。我想拍这样的一个循环。

一开始的定的题目叫《瓦解》，我预感到他要跑路，后面叫《走向瓦解的世外桃源》，发现太长了，到2015年定的是《世外桃源》。

第一放映：拍摄过程中，董事长有怀疑过你吗？

周铭影：怀疑过呀。有一次拍摄的时候突然就被叫过去了，他说周铭影一天都抱着个相机拍拍拍，拍什么呢？我当时就打太极，绕过去了。

我对他挺重要的，他想做一套视频课程，24个情景，开分店的时候让大家复制、学习。所以我们走了之后，其实加速了他的崩溃。

2017年回访的时候听说，当时他好像跟银行贷了100多万，就跑了。还跟员工说你们要把这里守住，我要谋发展，还会再回来的。

第一放映：你对情景餐饮在中国的发展前景有什么看法？

周铭影：我觉得消费者挺需要这个东西的。展映、点映，很多人都会觉得这挺好玩的，挺想去吃的。

之前海南岛真的是说要投资200亿，然后请老板去搞一个花卉王国，可以种花、赏花、吃花，像迪斯尼乐园那种体验式的。所以老板他着急呀，那个东西拿不出来。他做这套东西几十年，就没有一套标准。

第一放映：影像拍摄需要更多条件，你有没有想过用纪实文学的方式记录下来？

周铭影：有可能会再做个剧情片吧，就以此为蓝本。

第一放映：有没有一些特别精彩的时刻，你没拍下来？

周铭影：纪录片就是不断地有遗憾出现。那天晚上我轮休不在，听说他们做一个创作，要吃花。向某扮演唐僧，穿着袈裟，要把那一片花递上去，然后说“施主请用鲜花”。他就一直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董事长就说他太自我了，然后大家一起批评他，把他吼了一晚上。

最后他一个人打坐，坐在舞台上眼泪就出来了。

听说员工们自主经营的一个多月，那些社会上的催债人天天来要债，吃霸王餐。有一天说把一桌客人的会员卡里的几万块钱一晚上给搞掉了。

最后被停水、断电，这些员工就抱头痛哭。那种场面特别想去拍。

后来回想才发现，我在的时候，就不断地有戴金链子有纹身的民间催债人来要钱。当时董事长说这些是他的谈合作，其实早就埋着炸弹。

当时也有一些恐惧。我走的时候，董事长面对面地跟我说，我以前那个摄影师是业余的，但是他会按我的要求来。你们信不信现在我就把他叫过来，你们同时拍一个命题，到最后如果他的效果比你们的好，那你把你的手砍下来给我。如果你们拍的比他好，那我就把我的手砍给你。

他不断地用这种江湖式的方法，试图说服我们。

第一放映：你的这次拍摄有老板允许，融入是很自然的。但我拍身边的人时，他们会有一种抗拒，表现出不那么真实的状态。这个怎么解决呢？

周铭影：我觉得要让拍摄对象感觉到，你的拍摄对他是安全的，相互要建立一个信任。我对这个片子也没多大的恐惧，因为我并没有扭曲什么。

主要就是讲，有一个人在做思想实验。实验过程中，他要求这些人放弃自我，最后这个实验失败了，实验者跑了，被实验的人精神上、身体上都受到了损伤。而且实验开始的时候，就对这些人发生了作用。

通过这样一个实验带来了什么东西呢？思考的权力交给观众。

第一放映：这些员工为什么在发不出工资的情况下，还呆在这，直到最后才走？

周铭影：希望，老板一直在给他们制造希望。希望，是最恐怖的东西。

还有好比说，只有明星才能够享受舞台，被人追捧，那个餐厅就是舞台嘛，这些员工表演，底下人会为他喝彩鼓掌。

董事长会说把我二十几年的精华传授给你，小胖也说哪个地方的老板会给你创作到凌晨五点钟？这些东西会让他们有一种存在感、认同感、归属感。

而且里面有吃有喝，老板不断地给你画着大饼。一天除了熬那16个小时之外，他们都是坐旁边玩自己的手机。很多底层的员工是小学没毕业的，那时候在重庆的工资也就一千多两千一个月。

第一放映：影片最后有摆拍的嫌疑，还加了配乐，暴露创作者意图，为什么没有始终贯穿纪录片的风格？

周铭影：我倒反而觉得前面像剧情片，后面像纪录片。一场游戏一场梦，每个人都是演员，包括来吃饭的人，都是参与董事长设计的这场“世外桃源”的戏。

最后那段，我只是开着机跟着他们，他们纯粹是触景生情，没有任何安排。当时看到他们的反应，我都很震惊。然后我觉得纪录片配乐也没问题啊，不是只有一种标准，应该是多元的。

第一放映：花卉餐厅2014年就倒闭了，你后来补拍的采访是2017年，为什么那时候去做的这个补拍呢？

周铭影：这个片子我一直没剪出来，梳理素材就将近一年，word上的扒词就有十几万字。到2015年的时候，我真的快崩溃了，赶紧剪吧。从12小时剪到8小时，再剪6小时。4个小时已经到2016年的5月份了。

那时候我弹尽粮绝，一个偶然的机会去跟了个剧组，4个多月挣了点钱。

好像也找到了那种共性，剧组也是金字塔结构。我一下就把片子扒出来，剪了90分钟，给监制李一凡老师看。

他说你只讲了餐厅里面的一个循环，视角太小了，应该有一个延伸，结局是什么？哪怕空镜头都可以。

我就挨个去联系那些员工，有的已经换电话了，可能是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有一个人能打通，但不接，过段时间这个号码就成空号了。

后面就找到3个人物，拍一个人物我得花一个多月。2017年底才剪成了两个多小时的版本。后面重新调整了一下结构，2018年的时候才拿出来放映。

第一放映：开业的、九几年的素材，也是补拍时得到的？

周铭影：是，2017年去的，当时餐厅那几层都被封起来了，结果把那门一推，锁就打开了，很奇妙。打开进去之后，恰好就捡到了三块硬盘，就扔在一个柜子上面。

他们可能把自己觉得值钱的东西拿走了，像空调什么的。向某跟我去的时候，他就拎走了一大袋子的模式、菜谱。真的，各有各的所需嘛。

第一放映：接下来你想创作的是什么？进展如何？

周铭影：下个片子是讲儿童模特，目前拍了两个人物，已经有几十个小时的素材。另一个是乡镇上做流动酒席的厨师，我觉得很有意思。

资金方面还是有点问题。昨天去见了FIRST的人，他们有山下基金，说赶紧做吧，做了之后看看能不能帮助。

*撰文 / 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