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的名字。》看到《天气之子》,你还没搞明白「世界系」?
时间:2019-11-13 23:59:46 热度:37.1℃ 作者:网络
作者/ 田中庄司
编辑/ 彼方、风瞳君
排版/ 阿加佩
11月1日,日本著名动画导演新海诚的新作《天气之子》正式登陆国内院线。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自上映以来,这部动画电影就在国内引起了一场近年罕见的,两极分化的口碑争论。
而在这一次声势浩大的辩论当中,很多人第一次了解到了一个在动画评论中经常出现的概念——“世界系”。有许多影评人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了这一概念,去概括和分析新海诚影片的故事架构。
简单地说,“世界系”作品往往不具备非常完整的世界观描写,而着重于刻画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间的情感的一类作品。同时,这一男女关系直接和世界的命运(灾难)直接相联系。正因为如此,在《天气之子》中男主角面临的“是满足所爱还是拯救世界”的选择,才会不可避免地引起大家对于这一概念的注意。
而事实上,世界系这一概念不仅对于动画评论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同时也曾经历了长时间的历史流变。
著名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也是非常典型的“世界系”作品
因此,我们就借此机会,从“世界系”由何而来、向何而去、对于我们又有哪些意义的这三个角度,来为学术趴的读者介绍一下“世界系”这个概念。
作为现象描述的“世界系”
“有一个词语叫做‘世界’。直到中学时代为止。我一直模糊地认为世界就是电波能到达的地方。”
——《星之声》(2002)
尽管对于ACG爱好者们而言,诸如“轻小说”等舶来词语已然不再陌生,但这些词语都有着类似的起源——他们都曾是在网络空间中所形成的特定用语。
现有的资料显示,“世界系”一词最早出现在网站“ぷるにえ(Purunie)”中,最早用以谈论如《新世纪福音战士》一般,充斥着主人公一人激烈独白的作品。而由于主人公的台词本身频频提及“世界如何如何”,因此这一词最早还带有对于惯有作品形式的揶揄意味。
始于《新世界福音战士》,21世纪初期正是“世界系”作品所逐渐成型的时期。同时,在这一时代,ACG文化也成为了一种独特的思潮。因此在互联网空间中再次出现“世界系”的媒介,也并不令人不奇怪了。
虽然至今还未有对于“世界系”,被广泛承认的文字性定义,但“世界系”本身确实也是可以触碰、感觉的到的议题。如前岛贤在《何为世界系》(セカイ系とは何か)中,就曾引用网络空间与书刊杂志中,对世界系代表性概念的阐述:
- 以男主人公(我)和女主人公(你)为中心的小关系性(“你和我”)问题,不夹杂着具体的中间项;与“世界的危机”“世界的终结”等抽象的大问题直接相连 的一系列作品; 这是在轻小说、动画、漫画中经常出现的舞台设定的一种。主人公与世界直接相连,其中社会的存在被无视。
- 以故事的男主人公(我)和他爱慕的女主人公(你)的关系为中心,小小日常性(你和我)的问题;与 “世界的危机”“世界的终结”等抽象的,并且是非日常性的大问题; 不夹杂着一切具体的(社会的)文脉(中间项),朴素地直接相连的作品群。
- 又称“后福音战士症候群”,即抛开国家和社会,把“自己的心情”“自我意识”所及的范围,作为“世界”来捕捉。具有这样的世界观的一系列“御宅族”系作品,被称作“世界系”。如《星之声》《最终兵器彼女》等作品。
社会与文化的世界系
必须强调的是,尽管“世界系”如今已经形成了“我与她的感情与世界命运相连”的定式,但这并非世界系最初的面貌,而是源于进入新千年后世界系的变化。
前岛贤同样指出,“世界系”本身在进入21世纪后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尤其是如今,“世界系”在御宅族的讨论空间中成为了惯用语,以轻小说为代表的大量的作品因遵循这一创作思路而引起评论家注意。
“世界系”开始有了“男主人公(我)和女主人公(你)”为中心的小关系问题(你和我),以及与‘世界的终结’等这样的大抽象问题直接相连”的内容。
当然,文本作为一种话语形态,毫无疑问也是社会意识的真实反映。
“世界系”作品产生于日本90年代的《新世纪福音战士》现象,90年代对于日本来说是震荡的时代。经历了70、80年代的经济腾飞后,社会迎来了90年代泡沫经济后的巨大跌落。同样,奥姆真理教毒气事件与1995年阪神淡路大震灾等天灾人祸,更是为这个时代雪上加霜。
东京地铁沙林事件:奥姆真理教邪教组织人员,在1995年3月20日早上,于日本东京的营团地下铁发动恐怖袭击,在东京地下铁三线共五列列车上释放沙林毒气,造成13人死亡及5,510人以上受伤
在经历了60年代末,东京奥运会后国民收入翻倍;70、80年代以社会全体“化整为零”为经济发展目标的“大叙事”环境消亡后,日本进入了社会思潮的震荡期。
以诞生于70、80年代的《机动战士高达》为代表的一系列作品,它们世界观完备,并且细致描写了故事的世界观环境。而到了90年代,则诞生了庵野秀明的《新世纪福音战士》这样不一样的作品。
前岛贤在《何为世界系》中指出,在这样的冲击之下,人存在于社会的实感降低,由此产生了一种闭塞感。人们更关心的是,自己存在于社会中的地位,“内面”“真正的自己”成为了内省化社会的心理关键词。
如上文所述,《新世纪福音战士》虽然缺乏世界观的完备叙事,但也同样描述了一个内心存在困惑与伤害的故事、让人产生距离感的少年少女、主人公乘坐机器人与敌人作战并不断成长的剧情线、与传统机器人动画完全不同的叙事展开、各种宗教教义与概念的导入等等要素。
以上所述的这些要素,恰恰迎合了这个时代的悲伤色彩,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社会效果。进而主导了此后近20年动画、漫画、轻小说、游戏等御宅内容的发展。
众多日本学者都曾阐述,90年代的社会变化对于世界系诞生的促进性。
宇野常宽在《零年代的想象力》一书中指出,90年代是“家里蹲”与“心理主义”的时代。日本的ACG作品的主流,开始由80年代《少年jump》系列杂志与《圣斗士星矢》为代表的大叙事作品,转向90年代“物语不存在”的、“批判性的”的、“死亡和性都可以被当作符号消费”的作品。
由此可见,在众多日本学者眼中,世界不存在的“世界系”,就如同“失落的一代”文学一般,有着独特的社会环境意义。而世界系作品的发展与变革,也扎根于日本的时代变迁当中。
本土化的世界系
“这是只有我与她知道的,这个世界的秘密故事”
——《天气之子》(2019)
2005年前后,以原本的“世界系”为基础,“世界系”框架下的作品又发生了一定的变化。
虽然在当年《你的名字。》热映时,相当多的评论文章提到:新海诚为世界系的解决提供了一种可行的方案。故事中的两人通过努力、最终解决了这个社会本身的问题,并走向幸福结局。这一方式,突破了世界系固有“无能为力”的剧情结构。
但“个人情感之于世界命运”这一概念的标志性作品,可追溯到《伊里野的天空、UFO之下》。
在这个作品中,“男女主人公在世界危机中的独白”转变为了“男女主人公的恋爱最终改变了世界的命运”,尽管其最终出发点仍然是基于内化的自我意识。
《伊里野的天空、UFO之夏》是一个男主人公与具有着特殊宿命的“天降女主”,直面世界危机的故事
此外,由于批评界对于该类型的密集关注,世界系在此后也不仅仅限于宅文化本身,而成为了日本文学批评界的重要话题。同时,虽然进入2010年代后,世界系不再流行,但它其实已经作为一个子分类,转入了大众话语的后台。如进入2010年代后,日本年度词汇中“残念”等新关键词的提出,显然也被世界系所影响。
以新海诚的作品为例,可能真正进入大众话语的作品,还是2007年的《秒速5厘米》。
实际上这也抛出了一个问题:一方面,中国所面临的社会现实显然与日本社会的内化价值截然不同。至少在政治话语上,中国还处于一个高度上升的阶段。即便是当下所流行的焦虑话语,仍然可归为高度发展现代性的迷思范畴。
另一方面,从媒介考古的角度来看,中国“二次元”文化的形成,也并非如冈田斗司夫所提出的,御宅族数世代的延续。中国二次元文化的形成,基于的是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以及与之匹配的社群化的构筑。
因此,中国受众在对于“世界系”意识进行观察的时候,同时会带有“文化的”与“时代的”断层。而在2016年,《你的名字。》不仅仅成为了御宅圈内的狂欢,更成为一个大众化的,日本电影相关的议题。世界系的跨文化意义也成为值得我们关注的重要现象。
就如塔塔君在其对于《天气之子》的影评中所提到的那样:他的朋友给某学刊投稿一篇世界系相关的文章,得到了编辑“这样的电影会有受众嘛”的质疑。
说到现实感,在微博上有观众用中国刑法体系分析了《天气之子》的剧情,也确实有这种把幻想代入实际逻辑的体验了。
而实际上,虽然在“世界系”概念之下的新海诚电影,似乎不具有说服力,但连续打破纪录的票房,却在结论上反驳了“这样的电影会有受众嘛”的伪命题。笔者认为,如果从历史的角度考察本土观众的受容的话,可以找到如下两条脉络。
首先,即是建构于影像符号后,文化本身的意指实践所带来的动力。东浩纪在《与世界变得更近——被割离现实的文学的诸问题》中,借拉康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法谈到了“世界系”反映与链接现实的困难。
这一困难是“代表着世界危机”的“现实域”与“男主角与女主角相联系”的“想象域”,其中缺乏了“社会现实环境描写”的“象征域”。而在跨文化语境中,跨文化受众在视觉上对于背景环境的观看,亦是对异文化环境的体验、解读与想象,这似乎形成了对于“象征”本身的自我阐释。
我们注意到这样两个现象:
其一,在大众化媒介中,宫崎骏与新海诚相提并论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其二,《秒速5厘米》在2010年左右的互联网中广泛传播,彼时人人(校内)网上经常会出现诸如“每一帧截图都是壁纸——新海诚动画之美”的图册。似乎与“内涵”相比,新海诚的形式更在当年引人注意。
这不仅让人想起吉尔特•霍夫斯塔德在《文化与组织——心理软件的力量》中谈到的内容。
“(居住在外国文化环境的人)第一阶段是新奇期(euphoria),又叫蜜月期,它通常很短,充满了对游览和见识新地方的兴奋…… ”“展现给外国来访者的本土环境也有一些典型的反应类型。本土文化中的人们在接待外国文化来访者时,通常会经历另一种心理反应周期。第二阶段是好奇期(Curiosity),某种程度上有点像来访者的新奇期。”
总之,无论是融入异文化环境或是被异文化所接受,我们可否将这种“出国旅行”或“到外国去”,看作是影视作品中的“异域”的背景环境体验,而将“旅行的目的地”或“外国民众”看作是受众呢?
笔者认为其作用机理也是大抵能够类比的。在此我们应该看到,虽然“世界系”作品大都阐述的是“欠缺社会环境”的故事,但在视觉上,通过对大量现实场景的动画化再绘制,与电影化镜头的光学演绎,带来的是真实与超越真实的异文化奇观。
尤其在《秒速5厘米》后的一系列作品中,通过展现不同地区的日本日常意象与“乡村——东京”的对比所建构的现代城市性空间,这种奇观性则代替了本土受众的“社会现实”,如此的“奇观”和“跨文化”新鲜感始终贯穿在异文化受众的意指实践内。
进一步,我们也可以联系当下中国流行文化对于“日本”的想象。日本商品、文化对中国本土的冲击所带来的,对日本的向往与向心力,也更为这一理解添加了社会的注脚。
所以,我们可以说,虽然在“世界系”作品中缺乏逻辑性的“世界”描写,但通过视觉符号,这种“视觉”也被对异文化的想象所替代。尤其是联想到现在大众流行审美情趣中,对“日本”的想象,日本商品、文化对中国本土的冲击带来的,人们对日本的向往与向心力,也是在可以理解的情理之中。
因此,一种意义上的“符号性”的“不能反映现实”,反之则被另一种符号性的异文化象征所阐释。这种异文化的体验同样形成在对于既有先见意见的世界观之中。可以说,在意指实践的过程中,跨文化受众的“象征域”反倒因为跨文化受众意指指向性的不同,而得到了一定满足。即先验性的异文化的新鲜感和异文化想象中的社会象征。
其次,在当代的日本本土文化思想批评中,我们经常看到站在消费主义之下对于日本社会的批评。如社会学家宫台真司中对日本社会援交少女的田野调查分析中所指出的:出卖肉体的现象并非是对于社会父权、贞操观念的反叛,而仅仅是为了日常享乐和金钱需求,亦或是为了逃避“自身伤痛”而产生的背弃了任何意义的商品化行为。而这恰好满足了对“恋爱至上”“青春期”抱有希冀的“消费者”的探求,或与宅男沉迷于动画漫画等内容的美少女形象的“满足了‘安全’、无风险的欲求投射”现象异曲同工。
同样,如“世界系”议题中的追求内心需求的“内化”,也无法逃脱出这一思考的定式。诚然,“世界系”作品中对于受众自我顺应的象征或替代毋庸多言,而如果我们将其代入到本文的跨文化语境中,这种安慰剂的效果,笔者认为仍然是有效的——笔者认为“世界系”作品,则在中国受众中呈现出了一种“抵抗”的效果。
或确如《天气之子》这样,可以让人联想到对于种种不合心意、乃至传统规训的社会话语的反抗;或以“世界系”作品多是建立在以青春校园恋爱故事为背景的世界灾难下出发——彼语境下的“恋爱至上”“永不结束的青春期”在跨文化语境中则是“缺失青春期”的向往。
这不仅仅让人想起在动画学术趴之前介绍日本动画制服中引用台湾作者刘扬名在《高校制服恋物论》中所言——“只要一见到穿着制服的少女,就像回到青春期那个想触碰又想被发现,无法接近他们的自卑少年……心里却会到青葱岁月,看到那个忍不住心脏乱跳的自己。”“我们只要看到制服这个记号,心里那种复杂的自卑感,神秘感,恐惧感,还是会从潜意识中浮现,把回忆里的酸甜感觉召唤到眼前”
话已至此,其实抛弃了一切基于理性加以言说的话语,作品的“共感”离不开观者本身自己的经验和感受。
恰如风瞳君同样在Palomar对于《天气之子》评论下留言所述:“现在想想这些点和故事本身是否讲逻辑问题不大,看和追求的其实是动画里的浪漫情绪。‘世界系’作品会因为一个人的想法而动摇世界,其实正是这种浪漫很好的舞台。”而我也许大概已经过了《天气之子》的理想主义,陷入了《秒速5厘米》的“做不到”的现实中了吧。
参考资料:
前島賢.セカイ系とは何か.東京:星海社,2014
张路.《“世界”是否仍然存在——“世界系”作品的跨文化变奏》.《中日文化文学比较研究》.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1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