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听了这一番话,渐渐止住了啜泣。
“我去看一眼姐儿。”她说着,掀开帘子。
夏云枝舔着烟嘴,不由合上眼,在一片黑暗中描摹出母亲的模样。
她眉眼低垂着进到帐内,坐在床畔,同女孩说:“你爹给你说了一门亲事,要把你许配给范家……你还记得范叔叔吗?五六年前来咱们家住过,当时家里开戏,演《牡丹亭》,戏台上女伶伤情而死,你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就是他。”
女孩摇头,懵懵懂懂地说:“不记得。”
“傻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呢。”母亲笑了,食指点了点她的脑门,又怕长指甲戳痛了她,连忙收回手,冲她额头吹气。
她笑完,又叹息着说:“范公品行端正,是个人人称道的君子。别害怕,他一定会对你好的……出嫁之后,你要乖乖听夫君话,不要任性,要多花点心思在管家上,打点好家里,其余的什么都不用想,明白了吗?”
女孩点头,她启唇,似乎要说什么。
夏云枝心口一疼,在她开口前睁开眼,停下了回忆。
她望向手中的烟枪,烟叶已然烧尽,曝露出灰黑的内壁。
这时,有人来到门外。
第四十六章 从爱河急猛回头
战容贺没有敲门,径直闯入卧房。
夏云枝见到他,赶忙放下烟枪,起身问他:“人都送走了?”
“送走了,”战容贺脱下大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们已经出了苏州城,日夜兼程,赶水路,最迟后日便能到嘉兴。”
“药婆呢?”
“迟了一步,孔怀英已经把人带走。”
夏云枝脑袋空了一空,惨白着脸坐回板凳。
战容贺见状,单膝跪地,跪在她的跟前,冰凉的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娉娉放心,孔怀英还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可以来拿你。赵员外那儿我也早就提点过,没有物证,人证都可以翻供。”
夏云枝却颤抖着蹙起眉,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默然许久,才说:“贞固,你知道吗,我昨夜在梦中见到了启元。”
听见范启元的名字,战容贺神色微动。
“在梦中……他说,我令他失望。他怪我辜负了他,不配当他的妻。的确,他对我那么好,我理当报答他,我嫁给你们家,也理当做一个忠贞的主母。可是——可是我不想死。贞固,我不想死。”女人坐在橙红色的烛火中,话音颤动,连带着肩膀也开始颤抖。惶遽逐渐攫取了她的心神,溺毙在金色的水池一般,脸与手都是金色的。
她继续说:“我并不怕死,背着贞烈的名头,哪儿也去不了,什么都不能干,活着与死了没有什么分别。我是……我是害怕去黄泉见范启元。还有乾儿……将来乾儿去世,灵牌放入你范家的祠堂,他又到底要认谁当父亲?”
战容贺呼吸一窒。
“姐姐别怕。”他跪在女人面前,抬手抚上她的面颊,轻声与她说。“乾儿已经走了,行囊我也有准备好。你信我,如果孔怀英紧咬着不放,大不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灯光映照下,女人的面庞近乎是霞光的色泽。
夏云枝却一下推开他的手臂,别过脸道:“别装了,战容贺!你压根不喜欢孩子,也不喜欢乾儿,你只是为了讨好我。”
“这不够吗?”战容贺反问。“我可以为了你去喜欢他。”
夏云枝嗤笑,眼里闪动着微弱的水光。
“五年了,我都不敢见乾儿。”她的话语开始有些许的紊乱。“我只要一见他,就感觉身后有阴差在盯着我,像要拉我去阴曹地府,到阎王爷那儿去判罪……她们说,像我这样的女人到阴司去是要被活活锯成两截的。”
“你信那些神婆梅爷的鬼话!”战容贺脚步挪移,上前捧住她的脸,额头快要抵上她的。“别再想了,娉娉,你什么错都没——”
“战容贺,我也是真的恨过你。”夏云枝打断他,喉咙越发紧了,酸疼得厉害。她想咳嗽,又硬生生压了下去。“当初你明知我处境危险、群狼环伺,为什么还要引诱我、逼迫我?我是你的母亲,你万万不该糟践你的母亲。”
声音含着悲怨,轻ʝ轻柔柔地传来,刺在战容贺心头。
“可我从没把你当作我的母亲……哪有只年长儿子三岁的母亲!”战容贺道。“我与你分明是自小相识,可你却只看得到父亲……”
“是不是母子,并非你我说了算。”夏云枝扶着小桌,站起身,适才压下去的咳嗽,又忍不住涌上来。她起先咳嗽两声,继而又如洪水开闸般,一发不可收拾。
战容贺连忙站起来,轻轻拍打起后背。夏云枝在他怀中,咳到面色涨红,身子突然倦了,简直要散架。男人便拥着她,扶她到床畔。
螺钿的床,反射着幽暗的光泽。
夏云枝倚在床榻,面庞浮着一层轻薄的绯红。
“又下雨了。”她说。
屋里点了无数的油灯,因而没发觉,战容贺望向以一根木棍支在那儿的窗外,缠绵的雨丝飘落,小虫似的乱舞,听不见半点声息。
夜色越发浓厚。
“冷吗?”他捏一捏她的手指,悄声问。
夏云枝没吭声。
“我去给你烧热水。”战容贺说着,要出卧房。
下人们都不在,水得自己烧。
夏云枝突然伸出手,握住战容贺的手腕,拦下他。“贞固,你说……如果当初我爹把我指给了你,会是什么样?”
战容贺愣在原处。
他歪着脑袋,略显少年稚气地笑一下,眼神亮晶晶的,真像瞧见了极美好的事物般,轻柔而羞赧地对她说:“那一定会很不一样。”
“是啊,要是那样,我或许就会对你真心了。”夏云枝也笑。
吃吃笑完,她松开手,同他说:“你去吧。”
战容贺迈过门槛,迈出房门。
风加紧,雨成片地挪移过来,渐急。
风雨声沙沙地抽咽,半腐的腥味钻进屋内,是落花烂在泥里。
夏云枝听着,目光逐渐涣散。兴许是方才抽烟时,抽得太急,她匍匐在床畔,浑身发软,只得小口喘着气。忽得,在连绵的雨声里,传来几下模糊的猫叫,呜哇呜哇,似是在叫春。紧跟着,猫叫声逐渐清晰。
夏云枝抬头,恍惚见一只狸花猫从窗户的夹缝里钻进来,轻盈地踩上桌面。风吹动油灯,阴影摇晃,而它似是自若地穿过扭曲的阴影,双足站立地穿过屏风,一只模糊而修长的手握住一盏油灯。
夏云枝半䀹了䀹眼睛,望向逼近的幻梦。
似是怕她看不清自己的面孔,少女举起油灯,挪到自己的面庞边。这下,夏云枝觉得自己看清楚了,是商淑清。她漆黑的眼珠占据了大半个眼眸,看过来,清晰地倒映出床榻上女人的身影。
她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含着笑意说:“妙音,随我成仙去吧。”
耳畔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战容贺的身影在帘后晃动,他要回来了。夏云枝望向靠近的战容贺,人影拉得很长,又看向面前的商淑清,只见她浑身浸透在金白二色的烛光中,如幻似真。
“笨蛋,就算他说带你走,你又能跑到哪里去?是你和玉箫杀了那个男人,不是他。”那个似是商淑清的鬼影子在说话。她俯身,要把油灯塞进女人手心。“所以不管你们跑到哪里,你都不会得到真正的自由。”
脚步声愈发近了。
“不,淑清。”夏云枝摇头,“成仙是假的,成鬼也是假的。死了就是死了,我们成不了仙!”
“难道男女欢爱便是真的吗!”女人逼问,烛火晃动,令她的眉眼显得不是那么清晰。“范启元的承诺是假的,战容贺的爱难道就是真?既然一切都是假的,不如自己选一个真。”
冷不然,夏云枝手心一热,滚烫的灯油滴在掌心。
她见面前含糊的阴影覆盖在身上,有一阵阴凉,是风,或是女人的长发。
随之,耳边响起微弱的劝导,在说:“杀了他,随我去成仙!”
“娉娉?”战容贺侧身进屋,见夏云枝坐在床上,只她一个人,而她正握着油灯。
男人眼疾手快,几步冲上去擒住了她的手腕,夏云枝浑身发抖,手一歪,油灯泼上帘幕,“滋啦”一下,火苗窜上来。
轰然一声雷响。
电光打过,横穿天幕。
豆大的冷雨扑在众人的面庞,逼得人睁不开眼。孔怀英不得已勒马,打衙卒手中接过大帽戴上。他仰头望向电光,心下有一丝迷乱。
魏子安策马上前,捻起衣袖,胡乱擦了把脸,指着远处道:“孔公,你快看!”
豆大的红点在远处飘摇,迎着春风逐渐扩散。
“不好!”孔怀英大喝,夹紧马肚,朝范宅狂奔而去。
园子外,早已密密层层得挤了一群人,他们都伸着脖子,张头探望。
孔怀英与魏子安勒紧缰绳,叫胯下的马儿从拥挤的人潮内划出一条路径。
众人仰头,只见漫天的烈焰逆着雨水,在灰白色的浓烟中生长、摇曳,突然,面前的屋舍迸发出一声巨响,天摇地动般,一道裂缝自下而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火焰中张开,随一阵疾风的呼号,屋顶在众人眼前坍塌,昔日风雅的古春园付之一炬……
大火烧了三天才被扑灭。
有人说,范家是遭了天雷,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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