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南音话落下的一瞬,小小的卧室在一瞬间被抽干所有氧气,骤然被挤压成极小的空间。又在转瞬间,不断有热气被轰隆轰隆灌进去。脉搏跳动,心脏上上下下,跟雨点似的没有间隔的呼吸,唰啦一下把房间撑得鼓鼓囊囊。
中年男女的脸也跟帆似的涨起来,又跟蟹子似的红起来,几秒钟的静默后,终于有什么充满了气炸开来。霎时间,无数油彩从他们的身体里爆裂溅射出来!辱骂声!晃动的肢体!喉咙里挤出来的嚎啕之声!
他们跟跳交谊舞一般,肢体不断摩擦,你阻拦我我按住你,唯有语言肆无忌惮地飞出喉咙。
阮南音这热闹晃花了眼,他们面容愈发狰狞,话音愈发声嘶力竭,她越觉得新鲜,笑出声来。母亲拉扯她的衣服,父亲也参与其中,门外传来了巨大的敲门声,风呼呼地从窗外倒灌进来。窗帘晃得厉害,这场戏便愈发色彩缤纷,动态静态全都有了!
家里久违地热闹起来。
“你个白眼狼!你怎么配说这种话!你让跳跳以后怎么办!”
“你真的太不懂事了,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这样对妈妈?”
“家里好不容易一切都好起来了,你怎么能就这样毁掉!”
“让我打电话,我要跟小陆说!就算求你了,你不能这样啊!”
……
指责的话一句接一句,三人来回的推搡却比街市上攒动的人流还要夸张,谁在声嘶力竭,谁又随着浪潮早已经分不清。
拍门声越来越重,闷闷的喊声也反复堆叠化作新的浪潮冲进房间。
女人跌倒在男人怀里,一阵阵的哭。
阮南音一抬眼就望见了梳妆台上的镜子,镜子已经沾染了些灰尘,有些发黄。她看见镜子里的女人,黑黢黢的眼睛里似乎有泪水,但脸上的笑却像钢印一样刻在嘴边。黑发凌乱地披在肩上,薄唇有些血迹,脸有些红。
她一时间有些失忆,不记得这红是推搡还是被打了还是情绪所致。
阮南音摸了摸脸,也并不觉得有痛意,耳朵像是灌了水。
客厅外的拍门声越来越大,但这次,终于让人听清楚喊的内容了。
是张叔和刘姨的叫声。
阮南音望了一眼父母。
阮父沉默不语地坐在床上,阮母就靠在他肩上流泪。
阮南音对着镜子,用手梳了下头发,将凌乱的衣服理好,出了房间。
打开门,张叔站在前面,脸皱得像枣子,刘姨在他后面,神情担忧。在他们后面不远处,一个女人靠在拐角处,背对着她看手机,手边是一辆婴儿推车。
“你们又吵架了啊?”张叔憨厚的脸上浮现出些尴尬,又看刘姨。刘姨从善如流地上前,握住她的手拍了拍,眼里悲悯,“唉,你没事就好。”
阮南音微笑起来,“我已经长大了。”
刘姨有些惊愕。
阮南音却已经侧开身子,“爸妈在我卧室里,你们进去吧,我出去散散步。”
张叔与刘姨又对视,最终只是叫了声,“初念。”
不远处的女人转过头来,“干嘛?”
“正巧你和音音好久没见了,你们一起去叙叙旧吧。”
刘姨说着,又回头看阮南音,“可以吗?”
张初念没应声,又转过头看手机。
“嗯。”
阮南音点头。
这下,张叔刘姨终于放下心,进去了。
阮南音反手关上门,走近张初念。
张初念低头,“等下。”
阮南音也不催促,也不说话,只是站她面前等。几分钟后,她终于放下手机,抬起脸给了个眼色。
张初念生得不错,杏眼小唇,还有些几分可爱,但却偏偏喜欢板着一张脸。她们是一起长大的,直到阮南音高中被特招进了A市的重点高中,往后便甚少见面。
阮南音道:“好了?”
张初念点头,“嗯。不过要带着这个,不介意吧?”
她指了指一旁的婴儿推车,“毕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哭了,怕吵的话,等等我把她找个超市托管。”
“没事,我还没讨厌到这个程度。”
阮南音边说边笑。
两人一路走到电梯里,张初念才道:“那你长大了,我记得你高中回来跟你爸妈打架不就是——”
她说话留一半,娃娃脸又板起来,有些尴尬。
“不就是什么?”阮南音并不介怀,按下楼梯键,“因为弟弟太吵了差点掐死他?”
张初念又看着她,沉默几秒,笑起来,“对。不过就算我有孩子了,我也能理解你。”
阮南音也笑。
消除多年未联系的隔阂很简单,只需要重温下彼此的黑暗面。
她们下了搂,沿着单元楼一路往外走,穿过一列列绿化树。常青树并无多少生气,但足够撑起一道隐蔽,让这两个女人重返年少放学的时光。
张初念说:“你的事儿我听说了,之前还挺稀奇。”
阮南音想了想,“稀奇什么?稀奇我居然真的傍上了大款?”
“不是,你向来是有志者事竟成。”张初念意有所指,“毕竟你真的很能忍,傻逼父母,傻逼弟弟,还有你那傻逼男朋友。”
阮南音与张初念在老师家长眼里,大抵是最合适做朋友的人,学习优秀,沉默寡言,且都乖巧听话。这样的朋友,想必聚在一起,也是只会一起努力学习的人。但事实上,她们足够聪明,也足够敏感,所以聚在一起时只会一起做坏事。偷偷抽过烟,喝过酒,但都很无聊,最有趣的始终还是嘲讽他人。
张初念道:“不过我后来还是想发信息骂你来着,但又觉得很久没联系了,没必要。”
“这话的意思是,你现在要骂我了吗?”
阮南音眨眼。
“当然。”
“当然。”张初念给出肯定的回答,却没真的骂,只是道:“不过比我强。”
她咧开嘴,没笑出来,“起码不像我,还留了个后患。”
张初念将婴儿车的纱罩合上,两人在长椅上坐下。她拿出一包烟。
“叮”一声过后,橘红色的点亮起,拖曳出一长串蒸腾的白。
她夹着烟,啜了一口,又看向阮南音,“要么?”
阮南音笑了声,也点了一根,但她并没有吸多少口,更多时候只是在凝望那根燃烧的烟。半根烟的时辰,张初念讲了个烂俗的故事。与大学同学结婚,对方想要儿子,逼她辞职继续生,吵架,出轨,离婚。
磋磨许久的事情,讲出来也只有几句话。
张初念掸了掸烟灰,做了个总结,“可能我当初该跟你一样市侩点。”
上了高中后,阮南音与她其实还在断断续续练习,会互相发短信,偶尔也会写信。那时,她们也会热衷谈及恋爱小说与影视,吐槽主角们的没脑子。但张初念说到最后,却仍坚信普通的恋爱可行。
只有阮南音,从头到尾认为世界绝无坚固的关系,永远不如一座漂亮的花园别墅可靠。
“你那时说过,起码在大别墅里住着,吵架时还能把自己关进安静的地方。”
张初念将往事徐徐道来。
阮南音记起来了,笑道:“对,但后来我发现,其实一点也不安静。神经会一跳跳的,心脏泵血,呼吸急促,耳边甚至有鸣叫声。”
“七年了,为什么就崩了。”
张初念问。
“有孩子了,为什么就离婚了。”
阮南音反问。
她们对视一眼,都哑口无言,各自掐灭了烟。
“你回来待多久?”张初念抛出新的话题,“我打算再待半个月就去A市。”
“我应该也是半个月。”阮南音想了下,又道:“先回A市看看,如果这位前男友小心眼的话,就去别的城市。”
张初念与她联系不多,但多少在财经频道见过陆盛野,倒是笑起来,“突然想起来,其实你高中时很少提过他,有关他的事还都是我通过别人打听到的。虽然失败了,但我还是很感兴趣,你为什么会选择他?”
她顿了下,才道:“因为你真正喜欢的那个人,家世也不差吧?”
“我连这个也跟你说过吗?”
阮南音有些糊涂了,她自诩是能藏得住事的。
“我猜的。”张初念朝她眨眼,让她恍惚间以为她们在初中的某个角落说闲话,“看来我猜对了。”
阮南音长叹一口气,“好吧。”
她深呼了口气才道:“他好追啊。”
“那个时候他就是个傻逼,很好骗,受人追捧,但脑子里想什么很容易猜得到。”阮南音勾了下嘴角,话音有些苦涩,“所以想和他产生关系很容易,甚至可以很轻松地把自己置于被动,耍他玩儿也很简单。”
她用力伸了个懒腰,望向澄澈的天空,又用力昂头。长椅的树在她眼中便倒置过来,偶尔在树林中走过的人,也倒着后退走路。
“然后呢?”
江时津的话音响起,“我不太理解,你为什么会觉得好玩?”
“我也不会清楚。”陆盛野笑了下,漂亮的指节拨弄着打火机,“当时总觉得,她看起来很乖,也很呆,想看她露出更多的表情。”
他又理直气壮道:“当时正好和江七月分手了,有点烦,就觉得逗逗她也很好玩。本来也不觉得非她不可,可是时间久了,又觉得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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