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注意不到,我妈带着我跑了。
妈妈在市里的警察局报了案,警察替我们联系到了姥姥和姥爷。
姥姥姥爷的声音听起来很苍老,但却是我从来没听到过的,慈祥的老人的声音。
坐上火车的时候,我一直在问妈妈:
「姥姥姥爷会喜欢我吗?他们喜欢女孩吗?」
妈妈紧紧抱着我,拼命地点头。
「会的,一定会的。」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我抱着妈妈,眼睛一直在朝窗户外面留恋地看。
偶然回头,却看见妈妈低头的时候,露出的浑身青紫。
那是被鬼掐出来的痕迹,密密麻麻。
我刚要伸手触碰,却被妈妈拦了下来。
妈妈说,这是代价。
我不知道什么是代价,我只问妈妈会不会好。
妈妈没有说话,摸摸我的头笑了笑。
火车硬座要坐足足四天三夜。
就在还有最后半个小时到站,已经看到妈妈家乡的高楼大厦时。
妈妈倒下了。
她抱着我,看着窗外,脸上青白没有一点血色。
我听见她喃喃道:
「我逃出来了,爸妈,哥哥,我逃出来了。」
说完这句话,妈妈就闭上了眼。
我以为她睡着了,一动都不敢动。
一直到乘务员来的时候,我才知道。
我像失去弟弟妹妹那样,永远失去了妈妈。
8
姥姥姥爷领走了我和妈妈,他们满头白发,却慈眉善目。
两个如此慈祥的老人,在看见丢失十年的女儿浑身伤痕的尸体时,眼泪喷涌而出。
姥姥抱着我,不断说着:
「还好,还好你妈妈还有你。」
我被姥姥和姥爷带回了家,住进了妈妈曾经住过的房间。ΫƵ
舅舅也来了,舅舅眼眶红红的,肿肿的,看见我的时候勉强笑了一下,摸了摸我的头,问我:
「你妈妈走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我看着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轻声:
「妈妈说:『我逃出来了,爸妈,哥哥,我逃出来了。』」
舅舅瞬间崩溃,蹲在地上号啕大哭,拳头不断砸着地面,手指狠狠掐着头皮,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
「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去接她就好了,如果我没让她一个人多走那几步路就好了。」
等舅舅好一点了,我问他妈妈的事情,我这才知道,妈妈本应该有怎样绚烂的人生。
妈妈出生于小康家庭,从小成绩出众,条件优越。
她有爱她的父母和哥哥,虽然家里有男孩,可她从来都不是那个不被期望出生的人。
她是带着全家人的喜爱和期盼出生的,两家人,七八个亲戚,全都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在被我爸买下来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重男轻女。
舅舅说,妈妈被他们养得太善良了,虽然也学过一些保命的东西,但始终不忍心害人,就算别人伤害了她,她也要犹豫再三。
如果不是妹妹被溺死,我的一生眼看要葬送在那个村子里,妈妈是不会用这种她偶然听说来的邪术的。
原来,弟弟是被妈妈掐死的。
我想起弟弟死的那天早上,我在他脖子上看见的掐痕。
原来不是错觉。
舅舅摸着我的头说:
「囡囡,你以后就跟你妈妈姓吧,你妈妈以前说,如果生个女儿,就叫宝珠,你就叫,李宝珠吧。」
宝珠,我是妈妈的宝珠。
这个用三条至亲性命换来的名字如山般沉重,也如朝阳般温暖。
我低着头,过了好久,小声问舅舅:
「舅舅,是我害了妈妈吗?如果不是我,妈妈是不是就不用死,她能活着见到她的家人。」
舅舅鼻子一酸,强颜欢笑道:
「不是你,如果你妹妹活着,如果你弟弟可以不死,你妈妈一定会想尽办法,把你们都带出来的。该死的不是你,也不是你的妹妹,是那些恶人。」
我在舅舅怀里哭了很久,再醒来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妈妈的遗体要火化了。
村子里一直是土葬,他们觉得火葬是挫骨扬灰,一直都很抗拒。
然而我站在焚化炉前,看着里面隐隐的火光,好像有人拍了拍我的头,妈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宝珠,替妈妈照顾好姥姥姥爷,妈妈永远爱你。」
我心疼得直不起身来,撕心裂肺地哭着。
妈妈说她爱我,姥姥姥爷,舅舅,他们好像都很爱我,他们都说,不是我的错。
可我知道,妈妈为了我,从最开始,就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出这座大山了,她永远被埋葬在里面,埋葬在了那破旧的土房,永无止尽地辱骂和鞭打。
埋葬在那十年,猪狗不如的日子里。
妈妈的骨灰被撒进了海里,我第一次见到大海,蔚蓝的水面,带着咸味的空气。
我想,我会替妈妈,去所有她没去过的地方,做所有她没做过的事情。
9
警察到村子的时候,里面已经因为瘟疫死了不少人了。
几乎一半的人家家里都有腐烂的婴儿尸体,炕上爬满蛆虫,恶臭弥漫在整个村子上空。
那些被绑去的女人,或许因为关在柴房里,或许是老天有眼,都没有感染瘟疫。
纵使饿得奄奄一息瘦骨嶙峋,也逃过了这场瘟疫的灾难。γž
这场打拐持续了足足十个月,附近三十多个村子,五个县城,救出来近百名被拐卖的妇女儿童。
妈妈的名字被打在了案件通报上。
「永远感谢李宁安女士,为这场打拐作出的卓越贡献。」
我戴着妈妈骨灰做成的戒指,给她看这个通报。
「妈妈你看,都救出来了,以后被拐卖过去的人会越来越少,像我们这样的人,也会越来越少。
「这个世界会变好的,对吗妈妈?」ӱz
晚上,我梦到了妈妈。
梦里的妈妈穿着碎花长裙,长发温婉。
她身边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
那是我的弟弟和妹妹。
妈妈笑盈盈地看着我,说。
「这是你妹妹,叫珍珠,这是你弟弟,叫宝轩。」
他们上来抱着我的胳膊喊我姐姐,喊我宝珠姐姐。
我摸了把脸,上面已经盈满了泪水。
我跟妈妈说,我想学法。ყƶ
妈妈说好,她和珍珠,宝轩,都会一直支持我。
我是世界上最棒的孩子。
李宝珠番外:
1
大学报考了本市最好的政法大学,一边照顾姥姥姥爷,一边一路读到了博士。
导师问我以后想进哪个律所,以我的履历,三大律所随便挑,选哪个都前途无量。
我笑了笑,说:
「我想做公益律师。」
导师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我的想法。
他知道我的身世,也知道我妈妈的事情。
导师拍了拍我的肩膀。
「宝珠啊,老师很钦佩你能走上这样一条路。可你想好了吗,这条路上满是刀枪剑戟,一步比一步难走,你说不定哪天就丢了命。」
我坚定无比。
「虽千万人吾往矣,九死不悔。」
导师连说了三个好,然后嘱咐我。
「老师我虽然退下来了,但你遇到什么麻烦,只管告诉老师就行。」
2
博士毕业后我接的第一个案子,是帮被家暴的妇女打离婚案。
无数次被她老公围追堵截,甚至因为严重擦伤进了医院。
她哭着说对不起我,如果她离婚要牵扯更多无辜的人,她宁愿带着那个男人同归于尽。
我挣扎着坐起来,拉着她的手。
「不要绝望,一切都有转机,你想想你的女儿,她还有很长的人生。」
最后官司赢了,女人带着她的女儿离开了这个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
当公益律师这么多年,快死的时候有过,被人扎了三刀进 ICU 的时候也有。
那次从 ICU 出来,我在病床前看到了舅舅胡子拉碴的脸。
我问他没告诉姥姥姥爷吧。
他摇摇头,抹了把眼角的泪。
「你这孩子,何苦呢,你妈妈在天上,也不想看你活得这么危险。」
我想了想命悬一线的时候,妈妈跟我说,我做得很棒。然后摇了摇头。
「不,舅舅,妈妈会以我为傲的。」
舅舅苦笑。
「你和你妈妈的脾气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起来软得不行,其实骨子里比谁都有韧劲,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
我笑了起来,开心极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
3
在这条路,我认识了许多战友。
他们有男有女,有年轻人,也有老人。
有人受不了危险半途而废,有人和我一样,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他们都值得尊敬,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之一。
终于在我三十多岁的时候,接到了一个拐卖的案子。
委托人是自己逃出来的,运气好,遇上了市里来县城里出外勤的武警。
可这个时候她已经遍体鳞伤了,还瞎了一只眼。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完好的那只眼里闪烁着的光无比眼熟。
好像看见了当年的妈妈。
我当即决定,无论如何,这个案子我一定会帮她打赢。
这个案子牵扯到了当地黑白通吃的地头蛇,很多人都劝我不要碰,不然最后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还是一意孤行地做了下去。
我和这个姑娘同吃同睡,开了无数个社交媒体账号,每天更新我们两个的状态。
最开始,他们疯狂封我们的 ip,封我们的账号。
后来,同行看不下去了,自发开始在不同的地方帮我们。
再然后,是网友,十个,百个,成千上万的网友成为了我们的小号。
我们每次受的伤,以及在法庭上的庭审记录,都公开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关注这个事情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终于惊动了最高层。
对方枉顾法律,枉顾道德和人性,已经严重引起了大众的愤怒。
最后,我们赢了。
我和这个姑娘的名字,就像当年我妈妈的名字一样,挂在了通报感谢上。
「感谢宋茹女士,李宝珠女士作出的卓越贡献。感谢他们不畏强权,不畏艰难,在这条逆风而行的路上,为千万人辟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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