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沫呜呜咽咽地小声啜泣着,“是娘拿棒子抽我,让我滚出去,以后别再回家。”
她声音跟猫儿似的,缩成一团躲在人群中央,谁见了不叹一声可怜。
邻居周和平的媳妇儿嚷嚷道:“江沫没骗人,这话我可听得真真儿的,刘菊香那杀猪似的嗓子嚎起来,周围几家估计都听见了。”
旁边几家邻居也都附和起来,和刘菊香喊冤吵闹的声音汇杂着,特别闹人。
江铁国……这位大家心中公认的窝囊废软蛋,居然在这时候破天荒开了一嗓子,喊了三个字——
“别闹了!”
刘菊香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他。
最后,在大队长张友福沉得不能再沉的脸色中,刘菊香无奈地低头认错,“我错了,这事儿是我不对。”
张友福轻哼一声,刘菊香又好言好语哄江沫,“孩子,赶紧回家吧,是娘不该骂你,以后娘对你都好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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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闹剧总算收尾。
张友福千叮咛万嘱咐,在“平安大集体”的牌子下来之前,生产大队的家家户户都要团结和睦,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刘菊香差点成了众矢之的,关上门后,仍是胆颤心惊,看向江沫自然更没什么好脸色。
可刘菊香没想到,自个儿只是瞪了江沫一眼,江沫那白眼居然就要翻到天上去了。
“江沫!”刘菊香叉腰瞪眼,“你疯了吗?把家里的事闹出去,都是一家人,我脸上没光,你又讨着什么好了?!”
江沫不搭理她,自个儿去厨房里盛了碗粥,又夹起两块坛子里腌好的豆腐块,撒着红彤彤的辣椒片儿,滴着红油,配着粥吃。
刘菊香瞪圆眼,那豆腐乳是她特意做了封起来,留着过年吃的!用了好些油呢!
可江沫居然一边吸溜着粥,一边皱着鼻子嫌弃道:“这粥熬得太稀了。豆腐乳味道也淡,怎么不放盐啊?”
刘菊香气极,冲过去抽走江沫的筷子,“你以为盐不要钱呐?站着说话不腰疼!”
江沫正好吃完,于是把碗也塞到刘菊香手里,捏着鼻子微皱眉,“喏,给你。你身上太臭了,你离我远点。”
刘菊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气得把碗和筷子一放,从墙根那儿操起木棍,又想冲过来招呼江沫。
没想到江沫一挑眉,“你敢动我试试?家家户户三十斤高粱米啊,好像咱家赔不起吧?”
“你——”刘菊香气得扔了那木棍,冲回屋把门一关,气得七窍生烟!
江桃和江梁还有江铁国都望着这一幕……看看刘菊香那屋紧闭的房门,再看看江沫。
她正弯着唇角,微微翘着指尖擦完红润的小嘴,又接了一碗山泉水漱口。
刚升起的月光照在她弯腰时露出的纤细脖颈上,像镀上一层细绒绒的光。
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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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刘菊香起了个大早,望着乱糟糟的家,心口又是一阵堵。
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江沫今天没有早起烧水煮饭,家里到处都冷嗖嗖的。
灶是凉的,锅碗瓢盆都没刷,残羹冷炙黏糊糊的,几只鸡饿得在那嗷嗷叫,院子里的鸡屎狗尿又多了好几堆,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了!
炕也快冷了,刘菊香去柴房里想添些火,却发现江沫前几日劈好的柴火也都用完了,真是糟心。
劈柴是个力气活儿,刘菊香不想干,把江铁国叫起来帮忙,又去掀江沫的被窝。
“睡睡睡!你就知道睡!还不起来洗碗干活?!”
“阿黄。”江沫嘟囔一声,把大黄狗叫进来。
阿黄威猛又争气,连着几声狗吠把刘菊香吓出去,江沫摸摸它的狗脑袋,又打了个翻身继续睡。
刘菊香气得在院子里骂骂咧咧一阵,最后在柜子里找了几个冷冰冰的干饼揣进兜里,气鼓鼓出门上工去了。
上工的时候刘菊香又如何被乡亲们冷嘲热讽一番,自不必说。
但说江沫刚穿过来,根本受不了这么差的条件,睡的床板硬邦邦的,被褥也像铁块似的,怎么睡都睡不暖。
所以她折腾到半夜才睡着,早上又被刘菊香闹醒了一会儿,所以这一睡,就睡到了中午时分。
江沫撑着懒腰推开房门,就看到江桃正在院子里喂鸡。
江桃一言难尽地看向江沫,沉默几秒,才说道:“娘让你把锅碗瓢盆都涮洗干净了,再做好饭,待会儿我和江梁去给爹娘送饭。”
虽然是冬天,但生产大队最近接了公社里的任务,开凿东边那片山的土地,所以大伙儿仍然每天去那边上工。
江沫原身也每天去的,但现在的江沫,当然不可能愿意去做那种又脏又累的体力活儿。
大黄狗摇着尾巴跟着江沫走进厨房。
江沫望着江桃攒在那儿的一堆锅碗瓢盆,明显就是等着她起来给收拾呢。
她是真想不通,既然重组成了一家人,江桃比原身还大两岁,怎么就所有活儿都留给江沫这妹妹一个人干,江桃对这一切都理所应当呢?
就因为江桃是女主,而原身是对照组?
江沫替原身感到委屈,她不高兴了。
于是,江沫咬着唇角,走过去,拎起一个脏兮兮的碗。
然后——松手——“啪”地一下,碗摔到地上,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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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菊香辛苦劳动一天,回到家里,只盼着吃碗热粥饭,吃口蒸得热腾腾软乎乎的烤红薯和玉米窝头。
可刚踏进家门,满院子的鸡屎狗尿熏得她睁不开眼,再使劲睁眼瞧瞧,满屋狼藉!
江桃和江梁从屋子里跑出来,轮番告状。
“娘!江沫把碗摔了!摔坏了好几个!”
“娘!江沫差点把厨房烧了!”
“娘!江沫把柴火都弄湿了!”
刘菊香一阵晕眩,扶着门站定,狠声道:“江沫那个死蹄子在哪呢?!看我不教训死她!”
“娘!江沫去大队长张友福家吃饭了。”
刘菊香气得差点没晕过去,回过神来,她一手拉住江桃,一手拉住江梁,“亲娘诶!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咱不过了!走!带你们回姥姥家去!”
踩着黄昏的尾巴,刘菊香拖儿带女回到娘家。
一进门就鞠了把辛酸泪,喋喋不休抱怨起来。
“娘!我命真苦啊!我怎么就遇上了这么个天杀的拖油瓶!喂不熟的白眼狼!她现在真是翅膀硬了,能上天了啊!”刘菊香脱了鞋,坐上炕抱着脚,把心里的苦水一股脑倒了出来。
她重点讲江沫有多不识好歹,把家里搅得如何鸡飞狗跳。
旁边江桃也时不时添油加醋一番,哭哭啼啼抹着眼泪,“都怪我不好……要是士忠哥没那么喜欢我就好了,他就不会非我不娶,被家里人骂成那样……沫儿也不会伤心糊涂得昏了头,惹得咱们一家子都不开心。”
刘菊香她娘原是坐在炕上倚着靠背的,这会儿忽然俯身过来,拉住江桃的手,“桃儿啊,你、你怎么就那么糊涂……还没进门就……万一他赖账,不肯娶你怎么办?”
江桃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埋头低声道:“士忠哥不会的……他说了,他一定会娶我。”
刘菊香轻哼一声,“他聂士忠要是不认,我就去他部队闹去!”
刘菊香她娘叹了一口气,“行了,他既然是军人,答应了的就肯定会办到。我只担心江沫也知道这事儿,她会不会捅出去,损了我们家桃儿的名声。”
“她敢!”刘菊香声音变得尖利,“她要是真说出去一个字儿!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可是。”江桃明显底气不足,“队里已经有闲话传开了……”
刘菊香见女儿害怕,翻了个白眼,“怕什么,她们就是嫉妒你,眼红你,空口说白话呢!实际上除了咱们两家,谁知道那事儿?”
江桃稍稍安了心,却听到姥姥仍在叹气,“那个江沫,对你们心里存了怨,以后这样天天吃家里的,喝家里的,不去挣工分,也不帮衬着家里的活儿,实在不是个办法。”
刘菊香撇撇嘴,“可不是么?所以我带桃儿和粱儿回来住住,让江铁国好好教教她女儿!”
“就江铁国?他那八棍子闷不出一个屁的性子,还是算了吧。”刘菊香她娘搓搓脚皮,对这个半路女婿,没有半点好感。
想了想,她琢磨道:“咱们生产大队那个陆家,他家侄子已经二十多了,还没娶媳妇儿。我寻思着,把江沫嫁出去得了!可别再白白浪费你家粮食,也免得她在你们生产大队真把那事捅了出去。”
刘菊香一愣,反应过来,“就那个克死了爹娘,一直住在他叔婶家的陆琛?”
“是啊,这名字老难听了,也不知道他爹娘取的什么字儿。”刘菊香她娘皱皱眉嫌弃,放下手里正纳着的鞋垫子,“走,咱们这就去打听打听。”
刘菊香和她娘都是文盲,连人家名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倒是很快把陆家的事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陆琛三岁的时候没了爹娘,叔婶就把他接过来住,虽说是养他,但心也黑。
孩子刚四岁,就开始在家干活,被打骂倒是没见过,但叔婶厚着脸皮压榨他倒是真真儿的。
直到陆琛现在二十二岁,也还没分家出来,挣的工分和钱都上交给他叔婶。
就因为这样,他到现在都没娶上媳妇儿。
知道情况的人家谁愿意把闺女嫁给陆琛啊,那不是把自家闺女往火坑里推吗?!
更何况,陆琛长得凶。
络腮胡,大浓眉,虽然有把子力气,但衣裳都遮不住那一身腱子肉,梆硬。听说他曾经斗过野虎,还掰断过牛角!
他那脾气也硬,沉默寡言,像块石头疙瘩,压根就没人见他笑过。
娇滴滴的姑娘嫁给他这样的糙汉子,甭说其他,只说那炕上生娃的事,只怕也受不住他。
所以,认识陆琛的人都知道,他这一辈子,是注定娶不上媳妇儿了。
谁知,还真瞎猫遇上了死耗子。
刘菊香见着江沫就头疼。
又心虚自个儿千方百计抢了江沫的娃娃亲,本就不占理儿,还被江沫捏了把柄,家里被闹得鸡飞狗跳的。
刘菊香恨不得赶紧把江沫嫁出去,越远越好。
而陆家叔婶呢,也正想给陆琛找一个媳妇儿,如今生产大队里的闲话越来越多,都说他俩苛待陆琛,连生产大队的大队长都找他们谈过话了,说是社会主义新时代,不能再搞以前那一套,只有资本主义才兴压榨人。
这帽子扣下来可不得了。
陆琛叔婶找隔壁生产大队打听了一嘴,都说那江沫漂亮又能干,而且不要彩礼,不办酒席也肯嫁。
虽然不知道江家那么好的闺女怎就急不可耐地要嫁出来,但……管他呢!
总之那肯定是赚大了!
刘菊香见识到陆家叔婶的嘴脸,其实很不愉快。
对方真是死抠死抠的,连彩礼和酒席都不肯办,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两个周扒皮!
但转头一想,江沫又不是她亲生女儿,嫁过去要受多少委屈都不心疼!
甚至,刘菊香还幸灾乐祸起来——她这主意真是极好,不仅把江沫这块烫手山芋甩了,以后还能看江沫的笑话!
江沫,敢和她这后娘斗,还嫩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