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缓缓推开,我盯着地面一束摇曳的影,刹那哑了声息。
张宗廷从辽宁回来了。
兴许他始终在吉林,潜伏伺机,吉林港虚晃一枪,诈祖宗跳坑,但祖宗真的糊涂吗?
复兴7号举世瞩目,东北半个世纪没碰过这么大的买卖,放在其他省,更是原子弹的威力,想蓄谋掠夺易主,省委不上报中央下死令,条子出马搞不定,差着十万八千里的火候呢,与其说祖宗夺船,不如说他挖东西。
事实证明,他挖出了关彦庭与黑道的苟合,泄半点马脚,军区立刻大洗牌。
冲这个,复兴7号过港了,也得挪点货,割一块地,堵一堵祖宗的嘴,三方博弈,都不是输家,也都不是赢家。
关彦庭稳步迈上船头,摘下军帽,浓黑的剑眉英气勃勃,看似温和,却强势逼慑,充斥着一种侵蚀、继而使人迷失的力量。
“沈检察长,怎么深更半夜要封锁港口,出事了吗。”
莫说已经漏了,哪怕没,这节骨眼敢冒头的对局势一无所知,鬼都不信,祖宗不戳破,揣着明白装糊涂,“关参谋长,还劳动你大驾。最近军区太平,你也有闲暇做码头生意了?”
关彦庭站姿笔直,如冬雪时节常青的松柏,肩章镶嵌的国徽光彩烁烁,刚好晃过我,亮得夺目,亮得震撼,“部队少尉军衔以上,不准经商,这规矩,沈检察长贵人多忘事了。”
祖宗放声大笑,大约是码头太空旷,鼎沸的人声被警笛吞没,他笑声清晰,透着阴森,“关参谋长,为前途有所为有所不为,原本你这官职,也坐不长久。可不要多行不义。”
关彦庭故作不懂,他拨弄着白色的丝绒手套,一根根套入手指,唇边噙笑,“多谢沈检察长提点共勉。”
他稍稍偏头,视线梭巡过黯淡无光的船舱,“公检法的副处都出动了,就为这艘船吗。”
祖宗不便说,秘书抢先一步,“关参谋长,云南金三角驶来的复兴7号,您早有耳闻,这艘货轮是中国首屈一指的毒瘤,它设有五十多处藏毒机关,且血债累累,十几年来共有两百七十九名缉毒警死于船上,最高职务官至禁毒局长。数十亿的走私交易金额,创下了亚洲之最,不连根拔除,登陆东北后患无穷。掌控它的人,将成为官权大敌。”
关彦庭若有所思蹙眉,“的确,有能耐收复它,必定残暴不仁,狼子野心,即便是盟友,反咬一口的可能,也是九成以上。”
他顿了顿,倏而爽朗发笑,“你告诉我又能如何,吉林港就在你面前,一艘船岂会凭空消失。若是没有,你消息有误,上级问责,我插不了手。”
我听得浑身冒冷汗,事已至此,局面趋向明朗,关彦庭是主谋,张宗廷借他军权的掩护,拿下了真正的复兴7号,关彦庭利用张宗廷绊了祖宗一跟头,也掐灭了沈国安在京城立功的渠道,一白一黑,化敌为友,就算友情薄脆利益至上,终将破裂,这点旧日阴谋,也是拿捏彼此的重磅把柄,祖宗相当于腹背受敌,卡在了夹缝中,无力回天。
我此时觉得荒唐,关彦庭压根不是与世无争的模样,云淡风轻的皮囊下,藏匿了一副恐怖高深的夺权之骨,骨头硬,黑,凌厉,一砸即中,血肉模糊。
不动声色玩权谋的人,最是阴险。
阿炳带着一拨马仔跟随张宗廷抵达码头上游岸的进港口,他逆风而立,未曾与谁打招呼,一如既往沉默,银灰色的西裤裤腿沾染了漫过堤坝的江潮,打出一条浅浅的氤氲的水痕,贴在踝骨,他褪下西装,肩膀一抖,从脊背滑落,阿炳当即接住,毕恭毕敬递上烟盒,他抽了一支,斜叼在嘴角,打火机孔喷出的淡蓝色火柱,令他煞气狠厉的面容温柔平和了许多。
他幽邃的眼窝内凹,据说这样轮廓易衰老,幸而他弧度不重,且肤色白皙,倒显得深沉如海,性感诱人。
他夹着香烟,意犹未尽抽了两口,熏哑的嗓子字字如刀,割得耳朵不自在,“马仔通报,最高检的调查小组受市检察长指示,扣了我的货轮。”
他闷笑,“我当是长春的市检察长,原来沈检察长跨省追剿我,你我往日的深情厚谊,丝毫不顾念了吗?”
祖宗不理会他的戏弄,单手拉扯领带,精致的领结松松垮垮缀着,凸起的喉结一览无余,“张老板,复兴7号的胞弟,瞒得够紧啊。”
张宗廷右脚踩在甲板,月光斜落,衬衫罩住下的肌肉线条壁垒分明,英俊挺拔,他慢条斯理掏耳朵,“沈检察长出动三司,目的逼我投降,遗憾满船货物,根本没有走私的影子。我比窦娥还冤。”
他语气清清淡淡,四分委屈,六分无辜,寻觅不出任何波动与起伏,即便一丝隐隐的试探,也不易发觉,“官权当道,我自当服软,每一样货物交由沈检察长亲自过目。”
阿炳鞠躬说是,他挥手命令几十名马仔成箱成桶的抬下甲板,铁皮盒子顷刻堆满了方圆百米的岸头,近观压眼眶子,远观铺天盖地。
当码头热火朝天的卸货时,关彦庭无比精明袖手旁观,他时而掸帽檐的灰尘,时而眺望江面粼粼的波光,明珠塔映入他瞳孔,胜却人间清幽无数。
眨眼的功夫整艘货轮一扫而空,重叠的箱子被撬开,铁皮夹层都未放过,除了先前的洋酒和丝绸,还有些名烟与药材,新鲜斩断的鹿茸,厚实染血的熊掌,毒品与军火全然无踪。
事实摆在当前,泼脏不得,尽管想不通怎样移花接木,也不得不接受,祖宗面色黑沉得与天际相溶,他失手揪断了领带。
“沈检察长,东北连这些货都违禁吗?”张宗廷似笑非笑,“难不成你是来洗劫我。南北码头我拱手相让,我当沈书记放我一马,不想食肉的狼,终归喂不饱,你们想喝我的血,剥我的骨。”
他眉目阴鸷至极,话锋也狠,“有证据,我张宗廷认,无证据,谁也扳不倒我。”
祖宗长长呼出一口气,“张老板,你我心知肚明,何必装模做样。好一出漂亮的偷梁换柱,让我大开眼界。”
张宗廷握拳挡住风口,又续了一支烟,“沈检察长讲话一向高深莫测,我听不懂。江湖混饭吃,我安分守己卖货,得罪之处你担待,不必非扣我一顶违法的帽子。阿炳——”
他轻扬下巴,“西郊十三街,割让六条街道送陈先生。”
二力姓陈,公检法的人戳着,不好指名给祖宗,西郊十三街是黑龙江的赌城,三省赌业的老大,堪比澳门,六条是一半,一年的盈利上千万,看怎么经营了,油水伸缩性极大,祖宗也不能白跑,该给的给了,这事儿才能了结。
秘书看向祖宗,征询他意见,祖宗抬眸冷笑几声,“张老板,破财消灾,要看消什么灾。东北的几大港口,按不住复兴7号。别让我查到。”
张宗廷挑眉,一副痞气之相,祖宗摆手示意收兵,他转身跳下甲板,走出几步,我朝前奔跑了数米,剥开层层缠绕阻挡的人海,唤了声良州。
悬吊在两岸的一盏盏油灯,把祖宗的身影拉得纤细又清瘦,有一股沧桑的疲惫感,从心底最深处攀升,一点点,一寸寸,占据我整颗胸腔,我想问他,这两年来问了千千万万遍,仍是一无所获的旧事。
可惜唇瓣百般蠕动,声嘶力竭,反而尽是呜咽。
“你爱过我吗,真的爱过吗,无关利用,无关一切。一分,一丝,一霎那的念头,有过吗?”
祖宗背对我僵住步伐,他无声静默,垂在身侧的手握着枪,弯曲的指尖轻颤泛着青白。
不知过了多久,枪柄脱落于他颓败的手心,秘书急忙捡起,惊讶瞟他,祖宗几乎没多少表情,他压抑着每一厘让人识破的喜怒哀乐,真情假意,混官场的城府,是寻常百姓穷其一生也达不到的冷血。
不长不短的等待里,心脏仿佛经一把钳子死死地扼住,反复揉捏,啃咬,针扎,半苦半酸,辣中带疼,形容不了的难受悲悯。
有些真相,逃避一时,逃避不了一世,总会大白天下,他执枪插入我咽喉,动了杀机的瞬间,我和他便到了结的地步。
祖宗停了三四分钟,随即弯腰上车,没给我只言片语的回应。
我踉跄晃了晃,捂着胸口低低笑出来,笑着笑着,变成嚎啕大哭,哀戚的哭声回荡在咆哮的江面,被吞噬,湮没,整个世界没有因为我撕开的鲜血淋漓的伤口而止步,时间疯狂的行走着,浩浩荡荡的车海也快速驶离了铁门,远去在杳无边际的夜色深处。
我无力跌坐在土炕里,任由潮湿的沙砾包裹掩埋掉我,强烈的钝痛感袭击着五脏六腑,稚嫩的白骨一块块碎裂,暴露脆弱的血与筋,仿佛爬满了虫,啃咬得糜烂不堪。
我用漫长的七百日扎根进祖宗心上,一笔一划,刻下程霖的印记,一个,十个,二十个,甚至更多女人,我日以继夜的争斗着,抗衡着,累了也不敢睡。我可以贪图一时纵情的欢愉,但我畏惧醒来时一切天翻地覆不属于我的残酷。
我活在没有色彩没有阳光的岁月里,活在无数女人的阴影压迫中,强拖着一丝力气,铲除了阻碍我道路的每一副面孔。
结果依旧化为乌有。
他不要我了。
结束得猝不及防,锥心刻骨。
我掩面抵御着澎湃的海风,抵御着凌晨三点明珠塔的光晕,肩膀落住一双手,带着熟悉的烟味,熟悉的热度,拥抱着我哭到止不住发抖的身体,将我浮在脸孔的手拿开,轻柔擦拭我的泪水,语气饱含无奈与疼惜,“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