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磊心里拉起了警铃,他认真对待,“是的,常局长。”
他快速翻页到用材林评估部分,投影出每棵树木的经济指标,有直径、高度、树冠面积等,据此推算出每棵树的生长周期,判断市场价值。
他展示给常刚。
常刚看了,合上手中报告,放在桌上。
他敲了敲报告,“你确定这么大片林场,所有树木都可以经济化?”
见胡家磊没有答话,常刚继续追问,“全部?”
胡家磊反应过来,常刚对于价值无异议,只是他关注得更多。
胡家磊微笑回问,“常局长的意思是,林场里的珍稀植物能不能得到保护?”
他说,“林业局提供的资料上标注了珍稀植物,我们在实地勘察中,也注意到这些植物都有收发器在实时追踪。”
常刚摇了摇头,“这太片面了。”
常刚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放在桌上,“经济发展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林场十年前没商业化?五年前也没商业化?”
“主城区适合居住,江黔区远离主城,发展重型工业最好,为什么没有拿这些地来发展工业?”常刚神色严肃,声音定而厉,“工业化是前十年的市场主流,有不少重工业企业都来洽谈过,但是这些地,应该让江黔区去往更高处才对!”
“江黔区没有牺牲环境来引入工业,没有让发展经济压倒一切,你们知道为什么?”
常刚这句话犹如在平静湖面砸落一块巨石,引起了沈筠注意,他再一次清楚的感知到常刚这人是有抱负的。
“只要工业化,这里就能变成最值钱、最能创造 GDP 的地方,我为什么没把它当自己仕途里的垫脚石?”
常刚务实,也素来直爽,他直言快语,语气激荡,眼睛里有光,耀且满含锋芒。
常刚说到这里,胡家磊才豁然开朗。
说到底,评估方是必须对林场进行调查,但是保护珍稀植物,归根到底是政府方的责任。
胡家磊刚才心里还隐隐有些不悦,觉得常刚刁难。
现在他明白常刚意图,即使江黔区想要追赶经济发展进程,招商引资迫在眉睫,政府也会要求投资方坚定保护生态环境。
要做到这点,除去对林木采伐和培育的诸多规定之外,其中一项就是,必须明确林场中所有的珍稀植物现有状态及分布地点。
胡家磊快速调出视频,“常局长,基德做林场数据采集时,收集了人力没法勘探区域的影像,也能从中找到还没发现的珍稀植物。”
胡家磊说完,已然不似刚才那般自信,他看向沈筠,见他神色淡然,端坐一旁,依然如先前般镇定自若。
胡家磊心里担忧稍缓,就见常刚目光笔直的看向沈筠,对于胡家磊的回答,他明显不满。
常刚神色威严,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边总,你们基德干掉了信通,一跃成为独霸重庆市场的头部评估所。”
“如果做事只是这个态度,你能保证你不是第二个程安明吗?你和程安明有区别吗?!”
常刚端起面前茶杯,喝了一口,“做企业如果只是看重眼前利益,成不了气候!”
面对常刚冷然的态度,胡家磊做的评估报告哪怕再完美,一颗心在这一刻开始才骤然提起来,但是他不知道,现在这个局面,怎么破?
他将目光投向沈筠,沈筠神情淡然,水波不惊地示意胡家磊先坐回位置。
沈筠并不慌乱,哪怕面对常刚刚才声色俱厉批评,他也没有表现出一丝紧张。
但常刚所说的话此时却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沈筠没有反驳也不想反驳。他清楚,常刚的话直达真相。
基德不仅要做重庆的头部评估所,更要做全国的头部评估所!
基德,决不能在他手上,仅仅止步于重庆!
基德的做事风格,只能严,不能松!
沈筠心思了然,转圜了目光,静静落在张强那边。
张强低着头,不断按动手中鼠标,似乎正在从电脑中调阅着什么。
沈筠转念,那晚,陆丞勋见到了泰斗级别的林学专家,她一定会早有盘算,借此实现破局。她和常刚的局,她从来没想过要借助他的手来破,她从来想的都是,她要亲自破。
想到此,沈筠声音淡淡,“张强,苏经理有什么吩咐吗?”
他看向张强,淡定的眼神中透露出信任。
张强见沈筠猜中,他欠身点头,站了起来,走向会议室前端,播放 PPT。
“常局长,边总,基德通过林学界头号专家,肖清林和柯岩两位教授,鉴定出林场之前未被发现的珍稀植物,有百岁兰 1 株、金花茶 3 株,望天树 1 株……”
张强在屏幕上一一展示出每种植物的照片、受保护等级、生长特性、发现时间和分布地点等。
屏幕上投影出一株蕨类植物,一条条扁平柔软的叶片,在长枝上成螺旋状散开,在短枝上一簇一簇的生长,向四周辐射开来。在秋天时候呈现金黄色,远远看去,犹如一串串铜钱挂在树上。
“金松!”常刚眼神里都是震惊,他站起来,指着屏幕里那株植物。
“这种蕨类植物学名叫金钱松。”张强按动遥控笔,下一页才是在林场发现它时的图片。
“很可惜,我们发现的时候,这棵金钱松已经死了。今年夏天重庆连续 40 多度的高温天气,造成它干旱死亡。我们寻遍了整个林场的影像,也没有发现第二株。”
会议室有陷入短暂沉默,众人目光都紧紧聚在那株如断壁残垣的金钱松上。
常刚眼角有些湿,他缓缓收敛自己情绪,悠悠开口,“小时候,我在家乡看到过金钱松,秋天的时候,到处叶子都掉光了,就金钱松还挂着一串串铜钱,挺立在秋天的太阳下。后来,我出来念书,那年,家里发了水灾,水灾过后,我回家,却再也没有见过那株金钱松了。”
“我后来查了很多资料,也问过很多懂植物的人,但都没有人见过金钱松。”常刚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回忆起了家乡,还是已经远离的童年,他有些怅惘,“我还以为我小时候的见闻是场幻觉。”
他坐了下去,沉默着不再说话。
沈筠看着有些动容的常刚,轻声问了句,“常局长,你家乡是哪里?”
这一句话,勾起了常刚的回忆。
“我是土家族,重庆人总说酉秀黔彭,这里最远最穷,都是山都是水,我就是这里大山里的娃。”
“我们小时候,山里跑,林里耍,那时不知道身边的树木都是顶珍贵的。”常刚面上带着明亮的笑容,“那时候好啊,山也青水也绿,大山里什么都有,也不觉得穷,只觉得日子过得快活。”
常刚眼眸晶亮,似乎有泪泛出。
沈筠终于彻底理解站在招商局一把手的这个位置上,依然会坚定的秉持着环保的初衷。一个在青山绿水之中快活长大的人,自然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想到这些,沈筠乍然泛起一种浓烈的直觉,或许常刚针锋相对的不是陆丞勋这个人,而是她的行事风格,他们两个人,个性太相似了。
都是一往直前,但求做事问心无愧的人。
正是这种像,才使得陆丞勋敢以初生牛犊之态,在常局长那里据理力争,以致显得有些冲撞。
而对于常局长而言,以他的资历和能力,以他务实肯干的劲头,他或许早可以端坐更高处。
但是这个世界要求的是从来不是做事的人,而是“会做事”的人。
午夜梦回时,常刚心头大概也有仕途上的愤懑和不甘,而朝阳升起时,他依旧是那个挽起袖子,踏实做事的人。
陆丞勋,正是和他一样。
沈筠想到这些,对于陆丞勋,心里泛起一种柔软和心疼,压的他胸口沉甸甸的,心骤然痛了下。
他从来不知道为了破掉今天这个局,陆丞勋一个人思虑了多少,在背后又付出了些什么。
他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因为想多了,他心上越来越难受,平生出无以言说的自责。
他第一次想,明明都在同一个圈子,明明早就知道她这个人,为什么他没有去早点认识她?
投影屏前,张强还在继续往下播放,“我们总共发现有 13 种 29 株珍稀植物。”
常刚看着这一幕幕,眼神中透出欣慰。
接着,张强展示了两位林学专家给出的培育方案,其中部分珍稀植物,可以尝试进行人工培育,极具研究价值。并且,根据林场实际情况,提供了初步保护方案。
这是陆丞勋在两位林学专家研究出的基础材料上,授意张强多方查阅资料,熬了几个通宵,整理出来的。
常刚双唇紧抿,看得极为认真。
张强说,“后期,肖教授和柯教授会派专人来林场做现场确认。”
常刚看着屏幕上的保护方案,挑了眉头,“边总,你这是还留了一手啊。”
从刚才张强起身,沈筠就已经明了陆丞勋那晚别有心思,非找他不可是为了什么。
此时,他淡笑回答,“常局,对于任何评估公司来说,摸清政府的底,要付出的代价都承受不起。”
他神色微敛,“对于政府而言,优先发展经济,还是优先保护环境,是两个本身存在悖论的选择。政府的底,我们永远摸不清。”
沈筠目光落在张强推过来的报告上,“常局,会做事的人,要的就是这份报告。”
这句话稍显直接,虽有冒犯,但也是对常刚的认可。
常刚并不介意,他反而欣赏沈筠的做事风格。
他久久看着沈筠,末了才说,“边总,你要记住,会做事的人很多,做实事的人少,我们得做少部分的那群人。”
不管远离家乡多少年,不管年岁增长几何,不管居于何位,常刚从没忘记过自己的初心。
他欣赏沈筠,希望沈筠同他一般,不忘初心。
张强心里终于轻松,他看向胡家磊,两人目光触碰了一下,明白对方此时都松了一大口气。
常刚拍了拍报告,对沈筠说,“评估报告和珍稀植物的报告,我们都要公告给投资方。经济要发展,但是政府保护环境的决心也不会动摇。”
他转向胡、张等人,“基德这一单做得非常漂亮,不愧是重庆头部大所,我代表江黔区招商局表示感谢。”
有了常刚这句话,报告终于提交完成,每个人都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气氛活泛起来,闲谈几句,会议就宣告结束。
常刚起身,和沈筠交谈,他看了下会议室众人,问沈筠,“她呢?怎么没来?”
沈筠知道“她”指的是谁。
他面上淡淡,心里却如潮涌般起伏,在南山会所那晚,他就知道,她会自己跨过去这个坎。他认识的那个,坚韧、犹如野草般顽强的陆丞勋,会靠着她自己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而他,也愿意在背后为此默默奉上自己的人脉和资源。
她什么都未对他讲过,而此时,他也无须对她多言。
她做到了,他也看到了。
沈筠脸上浮出淡淡笑意,“她虽然没来,但她一定比谁都高兴。”
常刚愣了一下,仰头大笑,他叫住张强,使劲拍了拍他肩膀,“回去告诉你的头,她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