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时候,北昭下起第一场秋雨,树影萧森,湿气和暗影浮浮漾漾,驱散残留的暑气。
司绒和高瑜从丹山马场回来,刚进城,天上就飘了雨丝,二人从马上下来,将马交给城门口的守卫军,让他们给牵回各自府宅,两人就这么撑着伞在街道中慢慢走着。
她们谈阿悍尔的烈马,谈北昭街头巷尾的美食,谈阿悍尔清灵湖圣地,谈北昭龙栖五十里,各自家国立场之上,天南海北都能谈得来。
三四个捧着糖包的小儿没带伞,连路也不看,横冲直撞地在街上跑。
高瑜生得高,撑着伞把她往里侧推了一把:“这几日跑马跑得真舒坦,过段儿我就要下南边去了,南边儿没马,只有一望无际的海。”
“海寇又作乱了?”司绒伸手去接伞沿的水线。
“啧,闹得凶着,头几年还内讧,今年一开春就杀出了个头儿,在山南海域自封为王,难缠得很,武器装备精良……”
这不是什么秘密,山南十二城连穿开裆裤的小孩都知道,高瑜倒豆子似的说:“阿勒一人就有上千条海战船,六月时我们打过一仗,那船上投火台、拍杆、箭垛子,什么都有,船身极重极硬,就算什么也不做,也能凭船身将我们的船只撞翻,石头船那是!”
“叫什么?”司绒忽然停下脚步,手里的水线结成一捧,滴滴答答顺着她指缝往下滴落。
“啊?”高瑜扭身看她,“那头头啊,叫阿勒,怎么了?”
司绒甩掉手里的水,水线溅在灰墙上,勾出一柄尖锐的弯刀模样。
她说:“奇怪的名字。”
高瑜也没多想:“谁说不是,海寇猖獗到这个地步,当今……唉我直说了吧,你可不许外传,这话我没跟谁说过,要让我在外头听到了我就记你头上啊。”
司绒噗嗤笑出来:“那你别说了,我是阿悍尔的公主,听太多北昭政事对我没好处,你们太子本来就看我不顺眼。”
“嘿你怎么这样胆小,这几日耍我玩儿的时候胆子倒挺大啊。”
司绒捂着耳朵,笑得眼睛弯成月儿,双颊饱满,羊脂玉一样柔腻白皙,在这昏暗的伞下是独一份的柔光。
“哪是什么阿悍尔小天仙,分明是阿悍尔小祸害,你别朝我笑,要勾死谁呢。”高瑜啧啧两声,然后转回刚才的话题,压低声儿。
一把扒拉下司绒的手,说:“这在北昭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是个立场罢了。皇上仁厚,不兴战事,乌禄那仗都是给人骑到脸上来了,死了多少人才出兵。山南海域呢,年年打仗,户部拨给破云军的军饷就那么些,养兵都难,别说养战船了,这不就纵出了个心腹大患。”
破云军在四军中穷是穷出名了的,苦也是苦出名了的。
他们要面对绵延数万里的海岸线,极端复杂的地形与多变的天气,海寇以船只为倚仗,深海中有无数岛屿可作为他们的藏身之地,打一下,打不过了就跑,你若深追,就要被反打成落水狗。
他娘的,憋屈!
女将军差点儿一拳砸在树干上。
司绒知道这话她只能听听,不能发表议论,指了一记街道斜对面的高府:“你什么时候走?”
六月时破云军吃了败仗,户部那群老油条半个子儿也不批,太子在山南十二城的产业中抽调出了银子,购粮补械,才让破云军从六月一场大败中缓过劲儿来。
高瑜回京请罪是明面上的活儿,他们需要将阿勒一事报给朝廷,以及从未出现过的黑蛟船。
私底下她也要给太子呈明细,最好能再要点儿钱。
因为山南海域的雨季一过,海寇就要扑得更猛。
唉,穷啊,破云军就不该叫这么个破名儿。
但这在北昭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事,遑论对阿悍尔,那更是一个字都不能蹦。
什么交情说什么话,倒点儿人人皆知的苦水是正常交流,但若是透了机密,就是给高家招祸、给司绒招祸,高瑜心里门儿清。
高瑜便反问了句:“怎么?”
“我送你个东西,你明日来都亭驿取。”
“什么好东西?”
司绒保持神秘:“保命的好东西。”
高瑜进了府,把伞留给了她,司绒站在阒无一人的空荡街道,暮色罩下来,黯霾重重,铅灰色压在鳞次栉比的民居上,每一片灰瓦都散着初秋的微冷。
阿悍尔。
她在雨里默念阿悍尔的名字。
阿悍尔的天,即便是下雨,也能看到旷远的天际,地面上是深绿和浅绿的起伏草浪。
而她站在这里,四下无人,街道空寂,犹如被锢在了灰瓦湿墙中,寸步难行。
同样被困在潮湿柴房中寸步难行的,还有稚山和塔音。
浑身湿透的小刀客,与双手血淋淋的乌禄小王女紧紧挨在一起,门外灰衣的隐卫正在审慎地四处找寻。
雨催人冷。
二皇子府的柴房外,缠着密密的爬藤,带着刺的荆狂乱地裹着叶片,一只眼珠子藏在浓密叶片后缓缓地转动。
是稚山在缝隙里看外头的雨幕。
幸好下雨了,他想,否则这小王女一身的血味就要把他们暴露出来。
门外的人搜寻到另一座屋子,稚山和塔音缩在柴垛后头,还不敢贸然出去。
他烦躁地按着手背的抓痕:“你属猴子的吗,挠人这么疼。”
塔音是乌禄国仅剩的王室血脉,她在沙漠里被阿悍尔的雄鹰发现,可她不想活,她祈求阿悍尔的明珠带她进入北昭,她要手刃那个畜牲,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对不起,”小王女把手藏进袖子里,“我没把你认出来。”
“哦,”稚山冷漠地接受道歉,又问,“二皇子死了吗?”
塔音手一抖,肩头微颤,伏下了头:“没有,太子的人来了,他们是毒蛇,带走了我原本要送给司绒的礼物。”
“不管她,”稚山又往外看,雨帘更密了,噼里啪啦地溅到门板上,“她更高兴那东西落在太子手里。”
“嗯,”塔音轻轻应,“谢谢你,你是阿悍尔的勇士。”
“我不是,”稚山一哂,他是阿蒙山的鬣狗,被司绒捡回来的崽子,“是司绒叫我蹲在墙头救你,她付了钱的,你要谢就谢她。”
他又转头问:“你受伤了吗?”
塔音抿着唇,局促地说:“没有。”
稚山在昏暗光线里看她:“那你这脸、手和脖子被狗咬了?”
塔音被这目光追得无所遁形,仿佛被剥开了端详,她在这坦荡的眼神里感到羞耻,裹紧了衣服:“是被狗咬了。”
稚山才十五岁,窜个子的年纪,不懂这些事,但他懂得各种各样变态的侮辱和伤害,他在逼仄的空间里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裹上去:“你咬回来了吗?”
沉默片刻。
塔音滚下一颗泪:“咬回来了。”
稚山装作没看到:“咬回来了就行,下次要咬死他,谁伤害你,就咬死他,听说你们是从沙漠里杀出来的乌尾蛇,你还太小,不懂得致命一击,但你长大了就会了。”
“好。”
两个在成长中被折断翅翼的孩子,肩碰肩躲在这狭小柴房里,他们不用互相体贴和安慰,肩头互相传递的体温就是最好的灵药。
稚山不喜欢无忧无虑的天之骄子,他们都是天上人,地上仙。
他不是。
他跟破碎的人才有话说,譬如塔音,他们都是不完整的,被撕碎砸裂的,露出来的伤痕坚硬刺人,纯真无暇的心灵会被他们刺破,只有两个破碎的人靠在一起,才不用时刻担心对方被自己刺伤。
司绒某种程度上也是这样的,他见过她在黑暗里崩溃的模样,那是他答应赤睦大汗追随她的原因。
外头已经有半个时辰没动静传来,稚山谨慎地查探后,带着塔音冲入雨帘,贴着墙根离开了二皇子府。
他不知道,塔音在路上扔掉了一柄尖锐的簪子,那是她原本打算送入自己心口的。
太子殿下买的乌禄美人刀丢了,始作俑者撑伞站在漫天雨丝中,一辆马车拐过街头,捕捉到了那道静立的身影。
雨幕笼罩整座京城。
在蛛丝般的雨线里,一辆马车破开雨幕疾驰而来。
司绒往街边让了几步,压下伞面,看那马蹄踏破水洼,溅起碎珠无数,听那马蹄声由急到缓,直至停下。
她侧过身,把伞面抬起,半掀起的车帘旁,一张冷冽的侧脸就这么映入眼帘。
司绒心虚,徐徐吸口气,把心潮压平,散漫地扯出一道笑:“太子殿下是来捎我一程的吗?”
封暄往前倾身,手指搭在车窗,不动声色地盯她两息,如同俯视掌心里好不安分的小兽,气势扑面而来。
一副“你跑不掉”的模样。
随后点了头,说:“内城已封,街上怕是不太平,公主孤身一人在外,孤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司绒微叹:“殿下对阿悍尔,若也能有这样的和颜悦色就好了。”
封暄意有所指:“等阿悍尔也成为孤的囊中之物,孤自然和颜悦色。”
“也?”她何时成他掌中物了?
封暄居高睨着她,两人的视线隔着细密的雨帘撞在一处,雨声消失了,灰瓦湿墙隐匿了,两人短短的几次交锋,都恨不得在风平浪静之下,把那股隐晦的锋芒对撞个尽兴。
他视她如囊中之物,她看他同样是待捕猎物。
片刻后,司绒笑了笑,把锋芒敛尽了,客气地说:“风急雨密,那就有劳太子殿下……捎我这短短一条街了。”
马车外头看着朴素无华,里头五脏俱全,连矮榻都有,司绒有眼力,没往矮榻的另一侧坐,提了裙摆就要往底下的软垫坐下。
马儿在这时缓缓前行,司绒少坐马车,不防这一下动静,身子重心忽地不稳,整个人像被凿了根的嫩竹,往前栽倒。
这一息很长又很短,她听到自己骤然错乱的呼吸,大红色的百褶马面裙如扇面荡开,膝盖似乎有预见性地开始疼痛,车壁不知名的雕刻纹路蓦地放大。
一息过后,呼吸仍乱着,裙面还晃着,膝盖手肘都没有痛感,她的小臂多出了一只浮着青筋的手。
下倒的趋势被止住。
接着脚底磨着软垫,身子拧转,裙裾上波浪般的金色纹线一晃,稳稳垂在脚面,司绒也稳当地坐在了矮榻另一侧。
司绒的心砰砰跳,落回了胸口,扭头看封暄:“殿下心情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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