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声鼓远,月华成霜,漫过一座座乌青瓦檐覆满的红墙。
江吟之轻车熟路地来到宫中最为偏僻的梧桐殿外,发现里面烛火通明,传来一阵阵的嘲笑吵闹声。
她小心翼翼的护着怀里的梨花酥,快步的走了过去。
“苍渊,你区区一个苍国质子,居然敢偷东西,怕不是活腻了?”
却见苍渊被几个侍卫压在地上,他浑身上下都狼狈不堪,可那双黑眸却像狼一样危险。
江吟之心中一惊,奔上前用身子紧紧护住了苍渊。
“你们别打阿渊哥哥!”
她身材瘦小,实实在在挨了几拳,疼得她额间冷汗直冒,也愣是没让开。
侍卫本来一惊,看清是她,眼里闪过一丝轻蔑:“皇上都不承认的小婢,也敢指使我们!”
江吟之闻言,将头垂得更低,更紧的护住了身下的苍渊。
其中一个侍卫见她这样,不由来了兴致。
“放过他也不是不可以,你学着狗在这院子里爬两圈,今日我就放过他!”
已被打得意识半昏厥的苍渊听到这句,猛地清醒过来,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江吟之死死的压在了身下。
江吟之看着人多势众的侍卫,眼中是满满的恐惧和仓皇。
她死死咬着唇,声音颤抖:“我爬。”
江吟之跪在地上,爬了一圈又一圈,院里的嘲笑声像针尖一般刺入她的耳中。
她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在颤抖,却依旧一声不吭。
“苍渊,今日这婢替你受过,看她可怜,我们便放你一马,哈哈哈……”
看够了天子血脉的卑微模样,侍卫们放开被死死压在地下的苍渊,讥笑着一哄而散。
江吟之停下已经爬的麻木的手脚,好半天,走到愣愣半跪在地下的苍渊面前。
她小心翼翼的将怀里的梨花酥摸出来递给他,甜甜的笑道:“阿渊哥哥,这是梨花酥,你快尝尝,我护的很好,一块都没坏!”
苍渊死死捏着拳,盯着江吟之好似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笑脸,将那还带着她身体余温的梨花酥抢过来,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江吟之愣了愣,只听他冰冷而愤恨的声音:“他们让你跪你就跪吗?江吟之,你没有脸,没有尊严的吗?”
江吟之看着地上的梨花酥,眼圈慢慢泛了红,她喃喃道:“阿渊哥哥,梨花酥在宫里很难吃到的……”
月光笼罩着苍渊的侧脸,像是镀上了一层寒光。
苍渊看着这样的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那么一句话:“滚!”
说完,他蹒跚着回了房,重重关上了门。
江吟之呆呆站在原地,眼里泛上一层水光。
她看着紧闭的房门,感觉夜晚的风,凉进了心里,冷的她浑身发颤。
这个梨花酥,是她帮管事嬷嬷洗了一个月恭桶,才换来的。
她一点都舍不得吃,全部都捧来送给他。
江吟之将地上碎掉的梨花酥捡起来,捧在手心,上面已经沾了泥灰。
见房间灯火灭了,江吟之似乎才回过神来,一瘸一拐地转身离开芜院。
她边走边吃着已经碎掉的梨花酥,一口接一口,眼泪顺着脸颊一点点掉进月光里。
她细碎的声音埋进夜色里,没有人能听见:“阿渊哥哥,没有人不想要尊严的。”
冷宫内。
江吟之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老太监尖细的嗓子丝丝的刺入她的心。
“九公主江吟之,慧灵毓秀,特与苍国五皇子苍渊赐婚,愿成佳偶,结两国秦晋之好。”
明明是赐婚,可江吟之却越听脸色越苍白。
她只是一个从未被承认的冷宫公主,怎能配得上天下最好的阿渊哥哥。
这时,老太监轻蔑的扫视了一眼江吟之:“九公主,即日起便去尚礼阁学学规矩吧,好歹学个人样出来。”
江吟之咬着唇,双手颤抖的接过圣旨。
另一边,苍渊听完宣旨太监的话,双手紧紧的握成了拳头。
半晌,才起身接旨。
尚礼阁。
江吟之怯怯的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上,这是她第一次踏入如此宽敞明亮的地方,
其他的公主们个个锦衣玉饰,只有她一身灰扑扑的旧衣裳,连宫女都不如。
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她。那些充斥着嘲讽,不屑的眼神她本来应该习惯,可不知为何今天却格外难受。
或许是因为,她本该和这些公主们一样尊贵。可实际上,她从出生那一刻就要学会拼命活下去。
她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只能用尽心力去听先生的话和书上的字对应。
下了课,江吟之有些别扭的抓着毛笔,歪歪曲曲的在宣纸上写下“阿渊”这两个字。
刚写完,纸却被人突然抽走。
“阿渊——”五公主江璃看着上面歪歪斜斜的字,大声嗤笑起来,“真是个不知羞耻的奴婢!和你那个卑微的母亲简直一模一样。”
江璃的话引来一阵不加掩饰的嘲笑声。
江吟之脸色一白,却不敢说出任何反驳的语言。
江璃冷哼一声,三两下将纸张撕碎,洒进院里的池塘:“你不是想要吗?那你下去捡啊!”
江吟之伸出手,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张满载她隐秘心事的纸张落入池塘。
就在这时,她的背后被狠狠一推!
落入水中那一刻,她只看到了江璃厌恶嘲讽的眼神。
江吟之不会水,只能痛苦的扑腾挣扎。
岸上的人都在嬉笑谈论着她在水里扑腾的狼狈模样。
渐渐的,她再也挣扎不动,只能任凭水侵入她的口鼻,缓缓沉没。
江吟之绝望的闭上眼,这时,一道人影快速朝着她的方向游了过来,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从绝境中救出。
呼吸到新鲜空气,江吟之趴在岸边,不停的咳着水。
这时她才看清,救她的人,居然是苍渊!
江吟之看着苍渊,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眼里溢满了欢喜的光亮。
见到两人狼狈的样子,岸边的嘲讽声更是此起彼伏。
“这样看着真配,难怪父皇要赐婚!”
“废物质子配奴婢,还真是天作之合!诶,你们说苍渊这算不算是入赘我们大昭啊?”
苍渊表情一沉,他看着江吟之不加掩饰的欢喜目光,厌恶的皱了皱眉:“别自作多情,我救你一命,只是为了还你上次的情,从此我们就两不相欠!”
江吟之哆哆嗦嗦的爬起来,目光无措,喃喃道:“阿渊哥哥,我们很快就是夫妻了,不分这个。”
霎时间,周遭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 弋㦊
江吟之对上苍渊那双像是淬满寒冰的眼眸,不由得心中一颤。
苍渊停下脚步,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你,更不会娶你。”
话落,苍渊没再理她,转身离开。
江吟之心中揪紧了般的窒息,她想追上去,却一脚踩到光滑的石子摔倒在地,脚踝处传来一阵巨疼,怎么也站不起来。
苍渊听到了动静,但他没有回头,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顿。
江吟之看着苍渊决绝的背影,心底一阵一阵的发疼。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水打在她身上,和眼泪混在一起。
眼泪只有埋进雨里,才能无声无息。
她撑起湿透的身子一瘸一拐的回到冷宫。
推开殿门,她却瞬间惊慌失措,只见她的娘亲江氏倒在地上,嘴边呕出了一滩的猩红……
江吟之急忙上前扶起母亲,惊慌的问:“娘,你怎么了?”
江氏勉力睁开眼睛,看见了慌乱无措的女儿。
她强咽下口里的咸腥,挤出一个笑容:“吟之别怕,娘没事。”
江吟之咬着牙,吃力的将江氏扶到床上躺下,她紧紧抓着江氏的手,因为害怕而全身发抖。
江吟之颤抖着用袖子擦净江氏唇边的猩红:“娘,你等我,我去找嬷嬷要些药。”
江氏脸上满是疲惫,轻轻摇了摇头,不肯让她去。
她怎么能忍心女儿为了她再去自取其辱。
江吟之含着泪没有说话,等江氏闭上眼睛睡过去后,她才小心地替江氏掖好被子,毫不犹豫地转身出了门。
她一瘸一拐的背影在这深宫红墙之中,像是一棵杂草,风一吹便能压倒她的脊梁。
江吟之敲开管事嬷嬷的房门,跪倒在她跟前。
她抓着嬷嬷的裤脚哀求:“嬷嬷,我求您了,我娘病的很严重,求您给她找个大夫吧,我以后一定当牛做马报答您!”
管事嬷嬷却轻蔑冷笑一声,一脚踢开她:“这宫里一年到头要死多少人,你娘算个什么东西?死了不就死了,别来找我晦气!”
说完,门就被狠狠关上。
江吟之趴在地上,绝望像一张大网笼罩在她头顶,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无底的深宫,除了母亲,她没有任何的亲人朋友。
管事嬷嬷不理会她,这偌大的皇宫还有谁能帮她一把?
忽然,江吟之想到了那一纸婚约,阿渊哥哥那么聪明,说不定能帮帮她……
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顶着大雨,瘸着腿,一步一步往梧桐殿赶。
来到梧桐殿门口,江吟之的脚步却迟疑了,低头看了一眼往下渗水的衣裳,停在了走廊边上。
苍渊听见殿外的动静,抬头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之时,江吟之看见苍渊眉头微蹙了一下,她的心也刺痛了一下。
她抓着衣角,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就听见苍渊语气凉薄的问:“你来做什么?”
江吟之死死地咬着唇,往前挪动了一小步,低声问:“阿渊哥哥,我娘病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苍渊的脸色霎时结冰,他冷嗤了一声:“我们没什么关系,你来求我做什么?”
闻言,江吟之脸上血色尽褪,整张脸瞬间煞白。
他们不是……未婚夫妻吗?
江吟之心口发疼,颤抖着开口:“阿渊哥哥,我好冷啊,你……可以抱抱我吗?”
她实在是太冷了,不是身体,而是心。
苍渊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戾气:“男女授受不亲,你可知自重为何物!”
江吟之身子一僵,对上苍渊那双溢满了厌弃的眼眸,忽然觉得无地自容。
她只是想要一点点温暖而已,这也算得她奢望过多了吗?
她倒退两步,像个逃兵一般狼狈地离开了梧桐宫。拖着疲惫的身体绝望的走在雨中,江吟之像只找不着路的灰白老鼠。
娘亲还在等着她,她该怎么办……
忽然,她脚步一顿,想起自己有一次生病,母亲去太医院外面捡了一些药渣回来,治好了自己……
像是抓住了仅有的希望,江吟之跌跌撞撞就往太医院的方向跑去。
太医院外的垃圾堆,江吟之终于找到了药渣,她如珠似宝一般全部揣进怀中。
这时,一个侍卫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你在做什么?居然胆敢在宫中盗药!”
江吟之慌忙解释:“我没有,我只是捡些不用的药渣。”
侍卫根本不听她解释,直接将她交给了宫中管理刑罚的曹公公。
曹公公看见是她,冷哼一声:“果然是奴婢的种,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打二十板子,关几天再说。”
江吟之一听要被关起来,顿时就慌了。
“曹公公,我真是只是捡些药渣,我娘她病重,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江吟之跪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的磕着响头,泣不成声的哀求,“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娘真的等不了的!”
很快,她的额头破了,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染红了她的视线。
看到江吟之卑微哭求的样子,曹公公嗤笑一声,那双狭小的三角眼闪过一道兴味的光。
他抬脚踩在一旁的凳子上,露出了一个阴狠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