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经过了漫长的一天和难熬的一夜,楼米安终于出院了。虽然医生建议他应该再多住一天,但楼米安宛如犟驴上身,非说北州有紧急要处理的工作,一再坚持出院,医生也只能同意。钟蕴闻内心无比雀跃,赶紧送上之前帮楼米安买的裤子。但她显然低估了楼米安身上隐藏的肉肉,不仅变成了紧身裤,裤腿还直接短了一截,让憔悴的楼米安看上去像是一个滑稽的小丑。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现阶段,还是跑路最重要。
楼米安坚持把裤子钱转给了钟蕴闻:“给你添麻烦了。试译的部分这周尽快发给我。”他的语气依旧冷冰冰。钟蕴闻也没跟他客套,简单说再见后,两人便搭上了奔赴两个方向的出租车。
回到家后,钟蕴闻从头到脚好好洗了个遍。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时,她赫然看到里头躺着楼米安那条沾血的牛仔裤。出于人道主义精神,钟蕴闻还是启动洗衣机将它洗了个干净。洗完澡彻底放松后,困意阵阵袭来,等她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个彻底。
钟蕴闻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书桌前,郑重其事地打开 Isabelle 的那本小说。这册书不厚,也很好读,虽然在医院已经大致扫完,但她还是决定重新精读一遍。九月底的风开始微微发凉,她开着房子所有的窗户,秋风温柔地灌进来,吹动着她桌上薄薄的日历。
有几天没撕了,钟蕴闻想起来,于是放下书撕掉了过去的几天,出现 28 号的时候,日历上面竟然赫然用红笔写着“结婚”这两个字。她的心里突然一紧,即便已经将这个家中与周海诚有关的所有东西处理得干干净净,还是会在犄角旮旯里出现漏网之鱼。这应该是元旦那天,新换上日历的时候,钟蕴闻提前写上的。这对她人生而言重大的日子,如今就这样悄默声的成为了前一天,变成了过去。想到原本应该穿着婚纱的一天,竟然变成了在医院里陪准甲方割痔疮,钟蕴闻哑然失笑。
但不知怎地,周海诚在分手那天所说的话,却成为了一组画外音,不时在她脑内响起。
“你还要继续这样下去多久?你每天白天睡觉,晚上熬夜,你准备一直这样下去,一辈子靠接点翻译的私活过日子?对未来你到底是怎么规划的?”
有关这个问题,她其实很早很早就想过。在钟蕴闻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老爸顺应“学好英语,从娃娃抓起”的时代潮流,给她报了一个剑桥少儿英语的兴趣班,赶在同龄人还在背 bpmf 的时候,就将她扔进了英语的世界里。ʟʐ钟蕴闻很快在学英语这件事上展现出了学习语言的天赋。有一天课间的时候,老师随手放了一首香颂,歌曲是哪一首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但美妙的法语发音立刻抓住了她的耳朵。她当即决定,长大了要学法语。在大家都争相要当科学家报效祖国的时候,她举起手在全班面前喊出:“我要当法语翻译,翻译文学作品!”
这颗种子就这样慢慢在她心中生根发芽,渐渐长成她生命中的第一份“未来规划”。某种程度上,钟蕴闻是非常幸运的,在大多数人普遍迷茫,想着什么专业火学什么的时候,她早早就想好了人生目标,并坚定地一步步走向它。
后来钟蕴闻真就考进了法语系,但当她真正开始学习的时候,她被周围藏龙卧虎的同学们震惊了,曾经自以为的语言天赋,三线小城市的佼佼者,一下泯然众人矣。她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知,并为此感到羞愧,她努力追赶,却累得气喘吁吁。钟蕴闻犹记得,翻译课上,她被老师骂得狗血喷头的画面:“你翻每个中文字我都认得,但连起来每一句话我都不理解。”老师的话成为钟蕴闻心里的一根刺,她开始自我怀疑,甚至感到自己的译者梦开始变得遥不可及。
“我到底能干嘛?”这是钟蕴闻每个午夜梦回在心里问了自己成百上千遍的问题。在她读书的年代,不少优秀的人毕业直接找到了心仪的工作,彷徨迷茫的人则选择考研。钟蕴闻又度过三年研究生的生活,但这三年不仅没有给她带去勇气,反而让她彻底放弃了曾经的规划。
钟蕴闻的叛逆期姗姗来迟,择业特地避开了出版社等对口单位,直接去了欣欣向荣的互联网公司。“人干嘛要规划,计划赶不上变化,就这样吧。”工作倒也对口,仍是翻译,但互联网跟文学可没半毛钱关系。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在海量的工作中,钟蕴闻也懒得思考未来规划,工资也挺高的,生活也挺充实的,有什么不好?所谓忘记初心,便是这个意思。再后来的事便不再赘述,她为了所谓爱情,放弃原有的生活,回到南州,失恋并彻底失业,成为了这个时代角落里的一员。
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句话真是一点没错,糟到谷底的生活却突然迎来了转机,一份翻译小说的工作机会,如今真的摆在钟蕴闻的面前,冥冥之中,兜兜绕绕,宇宙又把她带回了原点。她很喜欢 Isabelle 的小说,故事的主人公玛戈虽然远在巴黎,但却与她有着某种程度相似的境遇,正在离婚后与她经受着相似的精神危机。
钟蕴闻坐在桌前,几次在 word 里尝试将法语翻译成中文,却几次写写删删,最后磨到快午夜,成果为还是为 0。杂念很快沾满了钟蕴闻的脑袋,一个她说:“不要想那么多,翻就完事。”另一个她又对自己说:“你翻不好的,放弃吧。” 她每删一遍自己码下的文字,曾经翻译课老师的话就会阴魂不散地冒出来一次。
就在钟蕴闻戴上痛苦面具的时候,徐娅适时地将她从乱麻一般的思绪里拽了出来。
“出来吃夜宵吗?”
“走!”
于是,半小时后,两人提着打包完的烧烤炸鸡,来到了郊区江滩附近的一处草坪,钟蕴闻对徐娅找到的这处地方,不是很满意:“怎么着,咱俩吃夜宵,蚊子吃我们?”
“我这不是憋坏了么!”徐娅刚刚结束作为密接的隔离,重新收获自由的她需要一次发泄。
两人铺上餐垫,就着手机电筒的光和月光,配合着钟蕴闻最近的八卦,大快朵颐,等钟蕴闻同步完自己的翻译瓶颈,徐娅已经四听啤酒下肚。钟蕴闻敏锐地捕捉到,她有心事。
“来吧,到你了,说说你的烦恼。”钟蕴闻躺在野餐垫上看着徐娅。
徐娅又打开一听啤酒。“我吧,最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要不要改行。”
“销售总监干得不顺?”
“那倒并没有,在我的英明领导下,三季度商场收入再创新高。”
“那是?”
“我被隔离的这些天吧,就在想,人生真是无常,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啥对不对?我就觉得,趁我还年轻,得干我真正想做的事儿。”率粥
“当律师?”钟蕴闻瞪大眼看着徐娅,徐娅点点头。
“这可相当于爬乞力马扎罗吧,你可是零基础,得从头学吧?”
“不瞒你说,这些年倒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学着呢。就是如果下定决心的话,得辞职准备法考。”
“考过了呢,从小实习生从头开始?”
“嗨,就是‘清零’呗,从头再来。”
钟蕴闻不知道是该鼓励,还是劝她放弃,兹事体大,不可儿戏。但她从心底里对徐娅生出敬佩,在人人忙着早早安稳下来的时代,她却想着逆流而行,打破安稳。先不管成不成,有这份心,就已经怪勇敢的。
“你也知道,我从小看 TVB 上瘾,除了想当法医就想当律师,我可能这辈子跟‘法’字儿杠上了,法医当不了,法律没学成,最后学了法语。法医这辈子是不想了,律师努努力说不定还能行。”
“咱 32 了,这么考虑,是不是,稍显,那么一丢丢冲动和不成熟?”
徐娅又一口闷了一听啤酒,“我知道,这想法对我们这个年龄来说,是有点任性了。我就是觉得,虽然可以这么活着,但着实也没什么必要。我是能给商场带来效益,但除了换来还可以的工资,被人叫一声总监,还能给我带来什么呢?我想帮助别人,帮助弱势的人,帮助发不出声音的人”,徐娅顿了顿,“我不想再这样虚无下去了,我拒绝被世界改变,我活这么一趟,总得找出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吧。”
钟蕴闻一言不发,徐娅的话似乎也击中了她,她感觉心脏突突的,久违的好像有一股能量从身体深处复苏了。
“那就去做吧!辞职!法考!”
“你不劝劝我?”
“不劝了,人生苦短,要随心所欲,想了就去做才不会辜负自己。”
钟蕴闻从野餐垫上坐起来,也打开一听啤酒。
“来,干杯!”
“干杯!”
钟蕴闻刚喝进一口,突然被徐娅拽住:“等会儿!你怎么也喝上了!一会儿谁开车?”
钟蕴闻含着一口酒,喝也不是,吐也不是。
“算了,喝吧,随心所欲喝,大不了回不去了咱俩睡车里。”
于是,闺蜜二人就着秋夜的风,将那一兜啤酒喝了个干净,到底什么时候失去意识,钟蕴闻已经完全记不起来,等次日清晨冻醒,两人才发现居然就这么在野餐垫上睡了一夜。
回程的路上,车里的喷嚏声此起彼伏,伴着不断流下的清水鼻涕,两人渐渐清醒过来。
“昨晚说的,还算数吗?哈啾!”
“算数,我今天就辞职。哈啾!”
“好。我向你学习,我今天就开始翻小说。哈啾!”
“咱俩互相监督。哈啾!”
“我看行。哈啾!”两人相视一眼,在车里哈哈大笑。
当然,毫不意外地,两人在做出改变前,双双被感冒击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