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世代住在山沟里。
村子里没有女人,却一直有生命延续。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牲畜棚,一道土墙隔开的小暗道里,那个被铁链锁着的女人。
或者,她不能说是一个人,因为她浑身赤裸,通体雪白,跪爬在地上,神情木木。
比起隔壁八只奶牛,更像牲畜。
那年我七岁,见到这一幕后,直直地倒在地上,生了一场大病。
阿爹说我撞了邪,遇到「白姥姥」了。
「白姥姥」专门在夜里抓不听话的小孩吃。她们是人和兽的结合物,人头,雪皮,兽身,最喜欢引诱夜里调皮的小孩过去,用铁链锁住小孩的头……
我当时在床上躺着,烛光映照阿爹眼里闪烁的光,他嘴巴一张一合,喋喋不休,我吓得更不敢闭眼了,手紧紧抓着被褥不放,奇怪的是,恐惧却在一点点消失。
白姥姥吓过的小孩,就会忘记一些令人害怕的「前事」,阿爹问我想起来什么,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果然安抚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的眼睛茫然看向黑洞洞的屋顶。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十六岁那天,我在村口拿到了梦寐以求的的状纸,有了状纸,我就可以到外地最好的私塾上学,出人头地,之后带着老爹享福。
我一路招呼,一路呐喊,一路狂奔,停在家门口,看着手上金纸纸,黑字字,红印印,两眼泪汪汪。
「你干啥嘞?」有人猛地一拍我的后肩。
我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是我阿爹。
他黑色的老布鞋踩在红土地上,一点痕迹都没有。下盘真稳!这么大岁数了走路还没声音。
阿爹几岁了?
我忽然想起村里老人不多,阿爹却全都认识,还隐约很受他们尊敬,因为阿爹上门时,他们全都要下地来迎……
「呀!俺儿出息了!」阿爹又惊又喜的声音把我从走神拉回来。
他转身从簸箕里拿出一碗牛奶,「刚挤出来的,热乎着哩!」他又伸手,嘘着嘴接过通知书,目不转睛盯着,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我嘬了一口牛奶,心却飘向远方,想到山村外,会有少女如这牛奶一样甜美洁白……
但我很快发现,这关乎私塾的状纸前后几次受到破坏。
像是有人……不想我出去读书。
一天夜里,我去找阿爹探讨原因,却见房中的他手一抖,把我的状纸丢进了热汤。
我心狂跳,在他走后把状纸捞了起来。
随后跟了上去,却见他走进雾里了。
我心下一沉。
那个方向……是当初神婆认定的禁地,全村人都默认着绕路走开的,阿爹去那边做什么?
我的心提了起来,跟着他越走越快。
他闪身进了一处木门,木门边框淹没在迷雾里,影影绰绰,门上的斑驳印记却很清晰,门的正中间往上,贴着鲜红色的「人畜兴旺」,随着冷风飘动。
嗯?
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我推门进去,见八只小奶牛一排整整齐齐,低头吃草,有一两只时不时抬头看我。
我想起来了,这里不是禁地,是家里的牲畜棚,就是小时候魇着我的地方——自那以后,阿爹再也没有让我去过。
要不怎么说阿爹疼我呢?村里人像我这么大的孩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几乎没有。
我觉得心里的酸涩又重了几分,偷偷看着食槽前的阿爹蹲下,往槽里放鲜草,再佝偻着腰,蹲下,双手肌肉奋张着,挤奶。
一碗雪白的牛奶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
我默默地退了出来回到小房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我打小没有阿母。
听阿爹说,全村的女人都在一次集体劳作中被洪水冲走了,是阿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给不足岁的我养牛羊喂奶,给三岁的我做手工木马,给六岁的我启蒙,给十五岁的我翻遍附近的大山,找最鲜美的浆果。
我曾经在心底发誓,一定要考出大山,考上最好的私塾,带阿爹吃香的喝辣的!
我决定起身,再去一次那个棚里,为阿爹做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