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高桥睦郎:穿越暴力与死亡,拥抱晚霞和爱
时间:2019-10-31 13:51:32 热度:37.1℃ 作者:网络
如果一个人的童年充斥着孤独和暴力,成长过程中又多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日本当代著名诗人、作家、批评家高桥睦郎给出的答案是,以文字的力量超越暴力。
日前,高桥睦郎做客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诗歌来到美术馆”活动,分享了他独特的人生体验和对诗歌的理解。中国民谣音乐人周云蓬到现场奏唱了一首长沙民谣《月亮粑粑》,诗人北岛也参与了此次活动,朗读了高桥睦郎的诗歌《致少年》。
高桥睦郎
地狱般的童年
里尔克曾说过,童年对一个诗人的写作有着致命的重要性。高桥睦郎对此完全认同,他的童年时代便是他写作的原点。
1937年,高桥睦郎出生于福冈县北九州市。在他出生105天,父亲去世了,第二天,4岁的大姐因脑膜炎死去。随后,没有生育能力的姑姑强行夺走了他的二姐。倍感绝望的母亲把门反锁,服下大量安眠药——给她自己,也给年幼的高桥。但适逢舅舅、舅母过来,送医救活了他们。
“我应该是死过的人。” 高桥说,“我的母亲因生活艰难,无数次跟我说,我们俩一块死了吧。可是我跟她说,妈妈如果你想死的话,就一个人死去吧,我想活着。”高桥对生的渴望打动了妈妈。母亲常跟朋友说,自己之所以还活着是托儿子的福,儿子要坚强地活下去。
为了生存,母亲撇下4岁的高桥与情人离开日本去天津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高桥生活动荡,辗转于三个亲戚家。年幼的他看过无数陌生和冷漠的面孔,遭受过很多语言与肢体暴力:奶奶恐吓要把他扔进池塘,姑姑因为厌恶他的母亲好几次把他从二楼一脚踢下去…每次谈到幼时经历,高桥都说那是“地狱般的童年”。然而,他却长成了一名温柔的诗人。
“为什么我能在那种环境中存活下来,因为自然对我太温柔了,让我超越暴力活到今天。”虽然遭受了那么多暴力,但他依然牢记其他温柔、亲切的面孔。高桥坦言,因为有这样的人生经验,他至今几乎没有背叛过人,也没有对他人有过语言与肢体暴力。也因为如此,他面向了写作。
从21岁出版处女诗集《米诺托,我的公牛》至今,高桥相继出版有诗集、诗选集37部,短歌俳句集11部,长篇小说3部,舞台剧本4部,随笔和评论集30部等。其中除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各种文字外,分别在美国、英国、丹麦、爱尔兰、中国等国家出版外语版诗选集。曾获得过读卖文学奖、高见顺诗歌奖、鲇川信夫诗歌奖、俳句四季大奖等许多重要诗歌奖,2000年获得紫绶褒章勋章,2017年被选为日本艺术院院士。
晚霞的馈赠
在《少年们》一诗中,饥饿的少年们僵立在坡道上,眼前是凄惨城镇,天空都被冻伤了,而远去的母亲像魔鬼一样大。这不仅是高桥自己的少年时代,也是一代人相似的命运,所以他用了复数的“少年”。
母亲后来回到日本,母子之间不可避免地存在着隔阂。母亲情绪不稳定,时常会对高桥发作。用针缝衣服时,她会突然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拉到榻榻米上。看到高桥得了60分的小学一年级试卷,她会拿着硬木算盘狠狠砸他,算盘珠子在房间里飞得到处都是,血从脑袋中流出来。但母亲从不允许别人欺负高桥。
他也从未怨恨母亲,“她惩罚我不仅仅是因为她爱我,想让我做得更好。她的血液里涌起了一股怒火,难以控制。我的行为只是引发了愤怒。”在高桥看来,在某些时刻,母亲的暴力甚至能带给他平静,“就像和她一起共进晚餐,交换一个微笑,或者得到一些善意”,“正如她的暴力背后有仁慈的一面,她的暴力也是一种特殊的、秘密的圣礼,只属于我们自己。”
在一次黄昏的晚霞下,喝醉了的邻居龟井辱骂并骂殴打母亲,高桥的男性在晚霞下觉醒,他拿起茶几上的玻璃盘子,一个一个砸向恶邻。龟井拿起一把斧头扑向高桥,两人在山间土路上追逐。高桥感觉到一股悲剧气氛:在那美丽的日落时分,我和龟井正在进行一场生死赛跑,斧头挂在我身上,几秒钟后,我的头就会裂开。
这场生死赛跑以高桥的胜利告终。从那以后,母亲不再有暴力行为。她对高桥的男子气概感到满意。“我怀疑,当我采取积极行动保护她时,她就不再把我看作软弱的小男孩了。她已经看到了我成为一个男人的明显迹象。”
时隔多年,高桥依然记得那天的夕阳,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晚霞,它带来了高桥的成长与母子的和解。晚霞也就此成为高桥诗中最温柔的馈赠。今年9月他在香港出版的中译本诗集就定名为《晚霞与少年》。
死亡与性爱
在诗人、译者田原看来,高桥睦郎的诗歌带有深沉元素和悲剧意识,这使他的诗歌在战后日本诗坛别具特色。
童年躲过“无理心中”(按:日本特有文化,指强迫他人一起自杀)后,高桥在大学时体验了第二次的濒死状态。当时因为家中贫困,又要上大学,他不得不打多份工,染上了肺结核。在那个年代,这几乎已经宣判了他的死亡。但很幸运,他又活了下来。后来,42岁那年他又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
多次与死亡的对视,让高桥对生与死有着特殊的理解。“虽然说比较残酷,但是活着,其实也是一个偶然现象。”高桥作品中有着许多关于死亡的意象,直接来源便是他个人的“死亡经验”。
他似乎是“跟死亡订婚的人”,“一遍尖声狂叫,一边在空中奔跑”。他从棺椁中走出,但身上并没有死气,反而是“在头晕目眩中/看到向天空伸展无数枝丫的树/片片叶子在闪光中的风中颤动/小鸟在光芒中飞来飞去。”在高桥的意识里,死是活着的一部分。正因为死亡默默地注视,诗人才能“在光明中独自感受了奇妙的自由”(《从棺椁中》)。
死亡无声无息地赋予生之意义,而性爱则给予高桥活着最直接的实感。
高桥最初的性教育来自于母亲。在小学六年级时,母亲拿着棍子在地上画出男性和女性的身体构造图,给他讲述子宫和精子的秘密。“她在教我关于人性——关于世界。…她告诉我要离开幼稚性欲的海岸,穿越黑暗而古老的河流,来到人类的海岸。换句话说,她是在告诉我要融入这个世界。”高桥曾对媒体讲道。
一年后,他读到阿鲁库曼的一首诗歌,诗中自然万物都在沉睡,高桥不解其意,但读得血脉贲张。他觉得那就是一首性爱诗,是性交之外的性,“性是一种普遍的概念。”
在现实生活中,高桥情人无数,最多时同时拥有十个情人,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已故作家三岛由纪夫。尽管已经82岁,但高桥坦言自己仍然没有对性失去兴趣,但随着年纪的增长,性和性交变得深刻,超越肉体的精神性交出现了。“对我来说,只有性是美好的,因为活着本身就是性。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其实每天都被性所缠绕着。”对高桥来说,性是他和他者发生关联的方式,也是他诗歌写作的重要驱动力。
与三岛由纪夫对话
《对话——凌驾幽明之境》是高桥最新创作的一首,讲述了高桥与亦师亦友的同性恋人三岛由纪夫之间“虚拟”的对话。之所以说是虚拟,是因为三岛由纪夫已故去四十多年,高桥是在文本中复活了他。
高桥睦郎研究三岛由纪夫的专著
“我在写这首诗的时候,确实感到三岛就真的在我身边存在着,觉得我在与一个看不见的三岛由纪夫对话。”高桥说,提笔的第一个夜晚,他一个字也没写出,第二日直至傍晚依旧如此,到了深夜,他终于感到他们俩的对话开始了。
在高桥眼中,三岛由纪夫有着很多面孔,他看上去很快乐,其实人生很悲惨,“最大的希望就是死去。”在三岛自杀的前一个礼拜,他们每日都在一起。三岛自杀当天,他赶到现场,非常悲痛,却在转念之间想到,三岛是真正解脱了。
“他一直觉得人生非常枯燥无聊,因此对年轻人非常亲切,内心无比温柔。”高桥说。三岛故去后,高桥去很多地方,都会有陌生人告诉他,说三岛生前交代他们照顾高桥。
“死后的世界存不存在,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死去的人是没有死去的。”高桥道,“这恰恰是我文学中最丰富的,最引人入胜的一点记忆。”
在《对话》中,高桥借助诗笔写道,“您自己动手切腹,并让人砍下头颅——这是事实。可是,我那时猛然醒觉,您真正想砍断的、或者说想让人替您砍断的,其实是您的阴茎。”之所以有如此想法,是因为在高桥的观念里,诗歌不属于男性,而应该是永远属于女性的。
那么男性诗人应该如何自处?高桥认为,男性应该让自己内心的女性一面更显著地表现出来。“三岛本有机会挣破这种自我束缚,如果不自杀的话。”在高桥眼里,三岛年轻时是一个非常女性化的人,但后来对外总表现出男子汉强势的一面。
“他体弱多病,早早走上健身之路,但他的肌肉是靠运动和吃药搞出来的,不是因劳动产生的。他的肌肉是文学性的。”高桥努力客观地评价着三岛,但过了一会,他就觉得所谓的“客观”似乎对三岛太不公平。
“我要再补充一句,三岛的肌肉蕴含在温柔之中。”
【附诗】
死去的少年
我是不懂得爱的少年
从恐怖的幼年时代的尽头
突然掉进幽暗的深井
黑暗的水之手扼住我纤弱的喉咙
无数冰凉的锥子闯进来
戳死我像鱼一样濡湿的心脏
我在所有的内脏中花朵般鼓胀
平行地越过地下水的表面
不久,从我大腿间稚嫩的角上
长出无依无靠的芽
用细弱的手爬过沉重的土地
总有一天,一棵像苍白面孔的树
会在疼痛的光下摇动
在我心中
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
友爱餐
我吃你
咬掉一块吸入的舌头
吃你的嘴唇,吃你的脸蛋
吃你的双眼和耳垂
细心、细心地
一点点吃你双手的十根手指
和脚趾
咬破你的胸脯、扒开吃
尤其恐惧地取出你的内脏和心脏
全神贯注地吃
喜爱的性器和睾丸全部含在嘴里
大声地边哭边吃
因为我无比地爱你
因为我想全部的拥有你
吃、吃,一点也不剩地吃光
变成干净白骨的你
与其在你的不在之前
莫如说我好歹有所领会
我现在是一模一样的你
一点不剩拥有你的打算
不知何时被拥有
我的存在,不是除你之外的谁
而是我已经在哪儿都不存在了
(田原、刘沐旸/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