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楼画栋，帷幔轻飘，比富丽堂皇的皇宫多了几分精致和神性。山神所居的宫殿更是如此，奇花异草摇曳，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谢云瑶年幼时，曾多次闯入这里，大胆地向那位坐在书案边垂眸看书的神讨要琴谱。
再次踏入这里，谢云瑶不由得微微发愣。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和寒梅花香掺杂在一起，刺激着谢云瑶的神经。
“苍蘅大人！”谢云瑶一时急切，掀开珠帘径自走了进去。
屋内清香幽幽，苍蘅依旧是白衣墨发，温和却又淡漠至极的模样。只是坐在床边，拿帕子捂着嘴，嘴角蔓延开一丝猩红。
怎么回事？
为什么数年未见，连神都会受伤吐血？
谢云瑶紧盯着他，忘却了数年的疏离，上前两步：“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云瑶？你回来了。”
苍蘅没有回答她，只是冲她露出一个疏淡的笑容，挥挥手让大祭司出去。
大祭司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下拜行礼后就退了出去。
苍蘅示意谢云瑶坐下，又兄长一般关心道：“大胤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怎么回苍梧山了？”
“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以后我都不会离开苍梧山了。”谢云瑶心不在焉地回答，“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苍蘅还是逃避着她的问题，面色如常：“什么不离开苍梧山？你兄长又跟你说，这回来了就不能走了？”
“别听他的，你要是想走，随时都可以......”
“够了！我都说了我不想离开了！我一直陪着你不行么？”谢云瑶拔高了声音打断他，眼中弥漫起委屈的水雾，“你先告诉我你的身体怎么了！”
苍蘅抿唇，屋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谢云瑶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的不敬。
即使是大祭司，在苍蘅面前也不会这样说话。
所有人对这位山神大人都是恭恭敬敬的。
谢云瑶有些心虚地想，即使苍蘅之前很纵容她，那也是她孩提时代的事情了......
在她有些心惊胆战之际，苍蘅再次开口了。
他让侍女给谢云瑶端了一杯茶，声音中带着柔和与无奈：“还没说什么，怎么就哭了？喝点水，别哭干了。”
旁边的侍女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谢云瑶那一丝后怕和惶恐烟消云散。
她咬着后槽牙盯着苍蘅那张精细如旧的脸庞，心中一片郁闷。
第十六章
清茶入喉，一片清香弥漫开来。
谢云瑶忍不住眯了眯眼，脑中浮现出了阿梧柔软的皮毛、蔚蓝色的眼眸、可爱的叫声......
阿梧......
她的唇角刚刚扬起，又骤然落下，情绪显然低落下来。
苍蘅眼中浮现出愕然，伸手递出帕子让她擦干眼角的泪水：“......不是从前的味道吗？”
“是从前的味道，教人想起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几个瞬间。”谢云瑶嘴角的弧度有些苦涩，“只是人不一样了。”
苍蘅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静默片刻，伸出手。
谢云瑶下意识地往前一凑，毛茸茸的脑袋凑到了他手底下。
他轻轻抚摸了两下：“我们云瑶受苦了。不想走就留在苍梧山，你可以待在这里一辈子。”
“你的屋子琴都有人打扫保管，去看看吧。”
谢云瑶被哄得晕晕乎乎，脸颊微红，走出房门了还半天没反应过来。
山间清风吹散薄雾，里屋突然传来了压抑的咳嗽声。
屋内的侍女侍从一片忙乱，谢云瑶骤然清醒，怔怔地转身。
大祭司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声音幽幽：“想知道山神大人怎么了？”
谢云瑶低声说：“他不告诉我......”
“他自然不愿告诉你。”大祭司又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你当年是怎么离开苍梧山的吗？”
谢云瑶的瞳孔一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谢府给苍梧山传信，言辞间都希望谢云瑶这个灾星能在苍梧山留一辈子，永远都不要回到家中。
谢云瑶并不知道这些文字后头是亲人的漠视，她只知道长老们和大祭司爆发了一场争吵。
那是她第一次见这些人吵架。
小小的她躲在门后，听到那个教她琴艺的长老怒吼：“怎么能留她一辈子？她也有自己的家人！”
“谢府那些畜生，哪里能做家人？”大祭司冷冷地说，“况且，她命中注定该嫁给山神大人。”
谢云瑶听懵了。
她还很年幼，只是长于苍梧，心智早开，在那些纸张笔墨中已经粗略了解了“嫁人”的含义。
书中有才子佳人天生一对，有兰茵絮果终成怨偶。
谢云瑶无法想象自己有个“命中注定”要嫁的人，越想越惶恐，瘪着嘴哇地大哭起来。
长老们和大祭司听见了，乱成一团，给她擦拭眼泪哄着她平复心绪。
但纵是他们，也猜不到谢云瑶竟然是在为大祭司那句话烦心。
那一晚，月亮挂在树梢，看起来离人间格外地近。
谢云瑶大半夜爬上了屋檐，坐在屋顶上晃荡着腿。
“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带着体温的斗篷盖下来，连带着温和的声音传到耳边。
谢云瑶却没有像以往一样兴高采烈地冲他问好，而是掬起一汪眼泪，带着哭腔问他：“苍蘅大人，我要一辈子留在苍梧山吗？”
“你不愿意吗？”苍蘅反问。
谢云瑶不假思索地点头：“不愿意，我，我想回家看看。”
苍蘅没再说话。
第二天，她便坐上了回谢府的马车。
她趴在马车上扒着窗，眼看着苍梧山越来越远，还是哭了出来。
她磕磕绊绊地对大祭司说：“兄长，我马上就会回来的......我就是去看看......”
这一看就是许多年。
京都有个太美好的人，几乎要困住她的一生。
君庭樾陪在她身边的那些日子里，谢云瑶几乎要忘了那个承载了她过往所有欢欣的苍梧山。
第十七章
而现在，大祭司拢一拢衣袖，表情平静：“对于山神大人来说，这天地间有不可违逆的命数。你的命格并非灾祸，只是注定了你要常守苍梧山，伴山神大人度过余生。”
“但大人放走了你......”
“所以他变成了今天这样？”谢云瑶难以置信地看着大祭司，浑身微微颤抖，心头一团乱麻。
......苍蘅为什么不说呢？
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哪怕她幼时无知，只要苍蘅告诉她，她绝对不会一意孤行地离开！
大祭司放低了声音，没有责怪的意味，却更教人心生愧疚：“你还不明白吗？大人只是不愿困住你......”
“明轩！”
屋内传来苍蘅的声音，他难得叫了大祭司的名字，也难得显得这般严厉，“别说了！进来！”
大祭司脸上浮现出挣扎，不情不愿地挪动着步子，进门前还是飞快地添了一句：“你爱陛下，但是陛下不愿信你，伤你至深，谁待你好你心中应当清楚。”
这回苍蘅的声音里已经压抑了怒火：“闭嘴！”
大祭司这才不再说什么，耷拉着脑袋进了门，估计要挨苍蘅一通训。
谢云瑶心神不宁地回了屋子。
恍惚间抬头，她心神又是一震。
阔别多年，她都快忘了这里的模样。
如今看来，屋内窗明几净，香炉氤氲生烟，精致的长琴摆在床边，一切都细致妥帖。
大祭司曾经跟她提过一嘴：“你的屋子还是大人亲自布置的呢。”
那时她年幼稚嫩，苍蘅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想法。但是这般用心，想的也是她会永远留在苍梧山，永远陪着她吧？
可她却离开了那么多年。
坐在窗边呆愣许久，侍女走到门外，轻叩门扉：“姑娘，大人请您过去用膳。”
谢云瑶像是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抬手擦拭了眼角，才发现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渗了出来。
她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衫，跟着侍女到正厅坐下。
苍蘅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坐在椅上，墨发垂下，宛如涟漪。
他一眼便看出了谢云瑶的异样，微微皱眉，抬手让她坐在自己身侧：“几年不见，倒是爱哭了些？眼睛都肿了。”
“大人还取笑我！”
谢云瑶心中隐隐的酸涩难以言喻，她只能掩饰住眸中复杂的情绪，伸手夹了一筷子菜。
衣袖微微下褪，露出白皙手腕上的道道鞭痕。
苍蘅的目光落在那上头，猛然停住。
“这是怎么搞的？”他握住了谢云瑶的手腕，在谢云瑶愕然无措的目光下冷声问。
第十八章
传言中的山神苍蘅，淡漠冷清，不问世事。
谢云瑶眼中的苍蘅，则是个比山间晚风都要柔和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