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一声,收回了手。
霄衡乾瞪视着我,他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委屈。
他像是做了错事却不懂自己错在何处的孩子,只能靠愤怒伪装自己心底的慌乱。
“霄衡乾,你不是以前的你了,我也不能把你当成从前的你了。”
我盯着他,认真地向他解释。
“我没有办法把你当做从前的你了。”
霄衡乾握住我的手,拉至自己胸口,那里正炽热跳动着,咚咚作响。
“只要你愿意,在你面前,我永远都只做从前的我。”
我笑着摇头,将手抽了回来。
“你不明白。”
“从前的你我早都不要了,现在的你,我也不想要。”
说不清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我只觉得什么地方破了个口子,有风在呼呼往里灌。
那风,将空洞全都填满了。
我觉得自己很好,只是稍微有一点冷。
乾衡是黑着脸摔门而去的,在我说完那句话以后,他的怒火因我而起,却不知道要发泄到哪里去。
我坐在榻上,蜷起了腰,将脑袋搁在膝盖上,侧脸看着空荡荡的大殿。
这座殿,未来或许会住进新的人。
那时乾衡或许还会常来,说不定偶尔,也会忆起些过去。
想到这里,我又笑了。
笑自己被鬼迷了心窍,竟会在这里设想后宫佳丽无数的皇帝会在心中念起旧人。
哦不,算不得旧人。
毕竟无名无分,归根结底,只是个床伴罢了。
不知枯坐到几时,酒劲终于上了头。
我侧倒在床上,一夜酣眠。
翌日一早,我一睁开眼睛便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
熟悉的侧脸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暖光。
是乾衡。
他见我睁了眼,一言不发地伸手将我揽起,温柔地吻我。
这个吻的触感很奇妙,我从前从未被他这样子吻过。
那般小心翼翼地触碰,像是伸出又缩回的手,像是讨好,又像是求饶。
我轻轻偏了偏头,用怀疑的眼神望着他。
乾衡轻咳一声,招呼门外的宫女上前。
七八个宫女鱼贯而入,每人都手捧着一个精美的托盘,盘中盛放着精美华贵的首饰和衣物,熠熠生光。
宫女们在我眼前一字排开,齐齐跪下。
我望着殿中场景,不解其意。
“这是......做什么?”
乾衡伸手出来,将我的手包裹在自己手中。
他望着我,眼含柔情。
“澄烟,我要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我原以为我早就不会再动摇,可还是被他这一句激起了涟漪,只不过我很清楚,这一刹那的心驰神往,并不足以支撑我度过漫长岁月。
“霄衡乾,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想将手抽回来,却在掌心中触碰到一个冰凉的物件。
乾衡紧紧地将我的手困在自己手心里,目光灼灼。
“为什么不可能?你想要的,难道不是这个吗?”
“我娶你,明媒正娶,以正妻之礼。”
“我不会再纳妾,除了皇后,我就只要你一个人,难道这还不够吗?”
“母妃曾经将这对缘结玉给了我,她说日后若是我遇到了自己倾心的女子,便将雌玉赠予她。我说过至今仍然心悦于你,我没有骗你。”
他握着我的手,将我的手推至我眼前展开。
那枚半月形状的缘结玉,那枚曾日日悬于我颈间,后来被乾衡收回的缘结玉,正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
眼泪是什么时候滑落的我早已记不真切,只觉得心头像是堵着一块炽热火炭,烫到血肉都焦了,痛到人想要将整颗心都剜出来。
我的声音发着颤,言辞却恳切坚定,毫不转圜。
“乾衡,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你放过我吧。”
乾衡的表情瞬间扭曲起来,他像是盛怒,又像是悲痛到失了智。
他赤红着眼睛,几乎是充满着恨意瞪着我。
“你究竟想让我怎么做?你是不是要将我逼疯才肯罢休?”
我敛了敛鬓间散落的发,柔声让跪了一地的宫女都退下。
众人走尽了以后,殿中只剩了我和乾衡。
我望向他,他却赌气不看我。
眼神失焦了片刻,我突然想起乾衡第一次将缘结玉戴在我颈间时的表情。
我那时懵懂,只记得他是强硬的,像是命令我,说戴了他的玉,以后便是他的人了。
如今再回想,他当时分明有一侧首的动作,耳尖泛起的微红那么显眼,我当时竟然没有瞧见。
“乾衡。”
我平静下来,轻声唤他。
“我们本不该再见的。”
“再次遇见,是因为我们有相同的执念。”
“如今,你拿回了你的王位,我也为家人申了冤。”
“我此生已经无憾了。”
“你和我的缘分,早在你弃我而去的时候就散尽了,如今我们都夙愿得偿,人不能太贪心。”
“你放我走吧。”
乾衡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我。
他的眼睛依然赤红着,却被泪水沁了个透。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乾衡哭。
那天,我终于还是离了宫。
乾衡没有来送我。
我带着自己亲手为家人刻好的牌位,去了师父第一次捡到我的破庙。
出宫前师父曾来送我,交予我一包银钱。
她说她一生无子女,早已将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她说,出宫以后好好生活,以后还会有再见的时候。
我将破庙重新修缮,将家人的牌位都供于堂前。
月明灯稀时,我独自站在月光下,仰头望向半空中。
月亮,孤零零的。
却还有一个我相陪。
一切都正好,只是太迟了。
月亮会在夜晚出现,我却不能日日站在太阳下,等月亮再回头看我一眼。
此生,我已无憾了。
第0044章
原本庙中供着的佛像早已残损不堪,我请人重新雕了一尊菩萨像,香火竟逐渐多了起来。
当地民风淳朴,周围百姓来求平安时都会带一些吃食来供奉。
我总会在夜间将白日里供在桌案上的吃食收起来,留作自己的口粮。
想来菩萨济世,该不会介意我吃了她的贡品。
小小的庙,就这样庇护了我两年。
日常除了打扫庙中的卫生,为家人和菩萨每日供奉香火,我还在后院辟了一块小园子,种些蔬菜瓜果,供应自己的五脏庙。
日日晨起,诵经抄经,修身养性,平心静气。
庙中的水井早都枯了,要从山下挑水吃,从最开始的一桶洒半桶,到现在挑着两桶水也能健步如飞。
厨艺逐渐登峰造极,水煮白菜终于尝起来不像煮抹布了。
原本的一手鸡爪爬的字,如今也练得极好。
我还学会了制护身符,供在案前,为前来祈福的信众多提供一份心安。
这一日,天气晴好,我做完了日常的清扫工作,前去奉香,却远远看见香案前一个颀长身影仰脸与菩萨对视着,那身姿,如斯眼熟。
“这位施主,是来供香的吗?”
正殿昏暗,他的面容我看不真切,只得先开口问过,再缓步上前。
那人闻声转头看向我,却不应声。
我一脚跨进殿门,才发现眼前之人,竟是霄衡乾。
想来,是师父告诉了他我的避世之所。
霄衡乾一身粗麻便衣,我竟恍然间仿佛看到了曾经的他,不是霄衡乾,而是乾衡时的他。
他望向我的眼神微微失焦,似乎也沉溺在回忆中。
“请问施主所求何事?”
我温声,再次问道。
“我想为心爱之人,求幸福平安。”
他的眸中似有刺痛之色闪现,言语间竟带上几分哽咽。
“施主这边请。”
我没有问他所说之人是谁,也并不想知道。
他跪在菩萨脚下,虔诚无比。
我看着他,突然有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天子叩佛是否合乎礼制呢?
他规规矩矩行完了整套拜佛礼,看上去竟比我还要更加诚心。
我抬头望向菩萨。
供奉菩萨这么久,我从未祈求过任何事,此时心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希望菩萨千万不要怪我日常礼佛惫懒。
霄衡乾站起身,竟将握在手中的护身符递给了我,他像是笑了一下,又像只是我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