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下一股冷气,陈彦迟长时间用力的指尖一松,继而僵住了。
静谧和低温的环境容易将紧张混乱的情绪转化成敏锐的思考力,陈彦迟想那个词不叫“黯淡”,应该叫“落寞”。
6.“还挺巧的。”
脸盲是可以毫无防备直接袒露给别人听的病吗?
陈彦迟习惯性地慢慢吸着吸管,冰凉的荔枝冻混着甜滋滋的液体上来,然后一点点掉下去,过程安静。
现在的状况对她而言也是毫无防备,甚至可以说超出控制、意料之外、难以置信。
半小时前,她和温舒白错过了出电梯的好时机,双方回过神来电梯已经被楼上人按了上去,陆续停在十六、十九、三十层,有人要进,他俩只好顺着往后退,不一会儿就手臂贴着手臂退到了最后面。两人默契地没有继续中断的话题。
直到电梯重新下到一楼,前面人都走了,陈彦迟和温舒白也顺势走出去。
陈彦迟慢吞吞迈步,温舒白竟然也奇异地跟她保持了同一速度。
气氛尴尬又有种难以描述的和谐。
“我……”走到大楼门口,温舒白突然停下来看陈彦迟。
陈彦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很凑巧地也抬头道:“我请你喝奶茶吧?这附近有家奶茶店……就当谢谢那天你帮我。”
过了两秒,温舒白点头。
然后他们就到了这家奶茶店,她点了一杯半糖荔枝奶霜,温舒白点了一杯无糖茉莉茶。
结账时陈彦迟才知道温舒白不打算让她请,提出他一起付或者各付各,陈彦迟几乎没有强硬地要求过别人,今天却很固执,猜准了温舒白不会为难女生,坚定地用了一个自己说来都牙酸的称呼:“我是姐姐,我请。”
这种强硬看起来无师自通,实际别扭又生疏,没掌握拿年长的成熟气势唬人的诀窍,半点不严厉,反而笑了,比起要求更像恳请。
温舒白沉默了一下,没再过多争执,说:“谢谢。”
店里人不算多,但单独的小桌坐满了,于是他们在墙壁边狭长的连排座位上挨着坐下。
挨着的意思是,两人相邻肩膀的直线距离大概有十厘米,不亲密,也挤不进第三个人。
陈彦迟捧着磨砂质地的圆杯,牙齿不自觉咬住了吸管。思来想去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的都是她,但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事情“顺利”地发展到了一个完全没想过的方向。
“我叫温舒白。”
男生温和清晰的嗓音从右边传进耳朵,陈彦迟感觉耳垂痒了痒,连忙道:“你好,我叫陈彦迟。”
这算是补上了之前在电梯里漏掉的自我介绍。
然后呢?该说什么?
陈彦迟没有很多和人友好相处的有效经验,尤其是和同龄男生,但基本常识——不要随便打探他人隐私——她还是懂的。虽然她揣了一肚子关于“脸盲”的问题想问。
好在温舒白大概真的是一个足够聪明而且足够体贴的人,率先打消了她的窘迫:“你也在那栋楼上兼职?”
“嗯、嗯……”这是闲聊的话题,陈彦迟顺着答,“我在二十楼,书法兴趣班,当教师助手。”
“我在十七楼,也是教师助手,不过是数学。”温舒白忽然笑了笑,像是想到什么趣事,“上数学课的学生都愁眉苦脸,上书法课是不是更高兴?”
温舒白声音里的笑意让陈彦迟脑里的弦一下崩直了,又很快松弛下来,变成一道慢悠悠起伏的波浪。陈彦迟回想起书法课的状况:“也不是……也有很多小孩不喜欢写字,坐不住。”说完也笑,“有几个小朋友经常想偷懒,求我帮他们临几张。”
温舒白:“你帮了?”
陈彦迟睁大眼:“怎么会,我和他们的字不一样,会露馅的……”她下意识偏头,发现温舒白淡淡地笑,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来看她的。那道波浪好像被热化了,成了雾气飘上天,黏成一片松软的白云。
陈彦迟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老师也在,哪有机会。我可不想被扣钱。”
温舒白小幅度地点点头:“我也不会偷偷告诉他们小测验的答案。”
男生表情是很为人师表的严肃正经,但眼里笑意闪闪烁烁,四目相对,陈彦迟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们大概会被小朋友归为童话里的“大反派”吧,坏哥哥和坏姐姐。
空气中的舒适感缓缓流动,人的身体肌肉和心态思维逐渐松懈,不知不觉就不再在意周围是否沉默。
陈彦迟又吸一口奶茶,荔枝冻滑滑地进入口腔。
“我们……这是第三次见?”温舒白放下奶茶,忽然道。
陈彦迟差点被胶状物哽住喉咙。
“……你记得啊。”她嚼完了,咽下去,才若无其事似的扬起一个笑,“还挺巧的。”
茫茫人海中偶遇三次的缘分,的确很巧,放在哪个年代都不可多得。
温舒白的试探被印证,百分之五十的猜测成了百分之百的事实,他有点惊讶,但好像又不太惊讶。毕竟对他而言,“相似”其实约等于“相同”。问出口的那一刻他心里就已经预定了答案。
“上次也抱歉,没认出你。”温舒白敛下眼,随后和手一起抬起来,摇了摇奶茶,“碰杯吗?纪念我们正式认识。”
陈彦迟双手正好捧在杯壁上,闻言一愣,片刻后,朝另一个杯子的方向移动一点,杯口和杯口轻轻相撞,收回来了,又才迟一步回答:“嗯。”
她脑子里运转的齿轮,遇上温舒白总是有点迟钝、失灵,拖延着要比身体反应慢。
但慢归慢,总归还是能思考出一些东西。
“你说……你是脸盲,上次在咖啡厅你没认出我,那刚才……怎么又想起来了?”陈彦迟想,既然他们算“认识”了,那她稍微问一下,好奇一下,应该可以被允许吧?但她还是微微垂头,仿佛害怕直接看见对方拒绝的表情。
温舒白没有拒绝,他将还剩三分之一的奶茶拿在手里,借助手指让它转一圈,又转回来。
“我是先天性脸盲,遗传我爸。”
他从一个听起来很远的过去开头,讲的内容和陈彦迟的问题无关,又有关,陈彦迟偏过一点头看他。
“我们没法辨认人脸,所有人在我们眼里都是空白的。”温舒白从不隐瞒自己脸盲的事实,即便他的脸盲不是网络上那种玩笑似的对不上人脸和姓名,而是真的病症,但他并不为此自卑,一部分得益于性格,另一部分应该归功于父母给予他的欢乐积极的家庭环境。
小学、初中、高中,进入班级做自我介绍时他无一例外会在最后加上一句“我是脸盲”。小学会有同学借ʝƨɢ这点对他进行恶作剧,比如互换衣服误导他喊错人然后嬉笑着当一个笑话传遍全班,后来他们在小学毕业班会上也玩了这个游戏,他到现在还记得当他准确无误叫出所有人的名字时那些同学脸上夸张的惊讶、懊恼和为他欢呼的表情。
之后年级升高,温舒白认人越来越厉害,很少再被“骗”。到了高中,大概是同龄人都浸润了足够多的品德教育,没人再放肆地来跟他玩“你猜我是谁”,只有零星几个大胆地直接问他脸盲是什么感觉,温舒白耐心回答,但遗憾的是,第一年他并没有交到比较要好的朋友。多数时候,他是个较为被动的人,其他人不进一步,他很少会主动往前——“独自”对他而言并不可怕,反而有时会更舒服。
第二年文理分班后,唐西成为他后桌,觉得他稀奇,经常拉着他问一些类似于“你脸盲你还认识我”“你脸盲成绩还这么好”“脸盲的人都长得帅吗”的奇怪问题,一来二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熟悉成了一起吃午饭、周末约球的关系,顺带还有唐西同班的青梅竹马蒋颐雯,他们三个人成了好朋友。
——他和她也会成为朋友吗?
温舒白思绪忽然拐进岔路,目光移向侧面,猝不及防对上了陈彦迟怔愣的双眼。那里面直白的惊讶和不安像一滴雨“啪嗒”一声落在了他心里,小小一点动静,是可以忽略的。但温舒白顿了顿,说:“其实不要紧,只是认人比较麻烦。”
7.“因为你是姐姐。”
四五岁的时候,温舒白觉得这个病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