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的、讲的,佛祖以慈悲为怀。”和尚道。“ʝ佛祖保佑,之后便再没发生这类事情。”
孔怀英摆摆手,叫僧人打住。他蹙眉,心里盘算了一通,预备叫两个差役先去把卖香料的王掌柜捉回来审问,再派主簿去拜一拜这位赵家员外,好请他主动来见自己。
至于眼前这个和尚,孔怀英思索一番后,眉头逐渐舒展。他微微一笑,命这人明日巳时自觉上衙门录口供,要准点到,否则免不了一通打。
僧人听了连连称是。
打开门,魏子安领着小沙弥,站在外头。见孔怀英出来,他拱手行礼,应是问出了点东西。
孔怀英也冲他点了点头,继而招手,单独将主持叫到屋内,叮嘱他在官府结案前,务必看管好寺庙中的僧众,期间若是衙门传唤,找不到人,便唯他是问。主持战战兢兢地领了命,又问孔老爷可有别的事要办。孔怀英道,自己等会儿要与魏子安一起逛一逛寺院,叫他先领这两名和尚回去。主持又连忙称是。
待到这几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孔怀英方才叫魏子安进屋。
他合门,与对方交换起问询到的情报。
魏子安言简意赅道:“那小沙弥是这寺庙中最后一个见过死者的。据他所说,死者当日特意穿了身好衣裳,头脸洗得很干净,像要下山去见什么人。”
“可知道他要去见谁?”
魏子安摇头,说:“只有一份草拟的单子,大致知道他要下山买什么。”
“还有吗?”
“小沙弥讲,死者的性格相当孤僻,自己也只偶尔与他说过几句话——但有几名女施主的关系与他不错。”魏子安继续说。“我已经交代过主持,叫他拟一份交过银子听死者讲经的施主的名单,连带寺里的账目一同送到衙门。”
孔怀英了然。
两人将搜寻到的长衫与文稿打包到一处,预备带回衙门。出了禅院,最近的便是天王殿,沿着天王殿直走,在大雄宝殿与藏经阁之间,建着一座规模不亚于大雄宝殿的观音殿。
殿门口出入的全是妇人。她们瞧见孔怀英与魏子安,纷纷抬起宽大的衣袖,或是举起折扇,来遮挡面部。有的刚要迈出门槛,见有两个壮年的男子在外头,便又不大好意思地缩了回去。
魏子安急忙背过身,朝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孔怀英冲妇人们行了个礼,也快步跟上魏子安。走了一段距离后,来到大雄宝殿。比起观音庙的热闹,占据最前端的大雄宝殿倒是倍感冷清。殿前有一名和尚正扫地,孔怀英叫住他,询问后头的观音庙,方才得知,那座庙是专门用来供奉送子观音的。
接着,他们穿过大雄宝殿,沿着外围兜了个圈,费了一番功夫才走回庭院。
正当孔怀英打算下山,骑马回府衙时,魏子安却突然停下脚步。
“等一等,孔公。”他说着,抬手指向墙垣上张贴的记录功德的文疏。“你看那个。”
孔怀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朱红的纸张上,瞧见了一个相当熟悉的名字——
范复明。
第十五章 佛门里
“孔公,我记得你先前说在苏州有一位旧友,姓范?”魏子安道。“那功德榜的头一名,是不是他家的亲眷?”
“何止是亲眷,这位便是范滋荣公的长公子。”孔怀英眯起眼,紧盯着顶端方正的黑字,两手不自觉背在身后。“真没想到,他会来这儿上香。”
“烧香拜佛乃人之常情,人生在世,总有不如意。莫说世家公子,哪怕是天子,也是要给如来佛上供的。”魏子安正说着,一只指甲盖大的黑苍蝇扑了过来,绕着他兜圈子,嘤嘤嗡嗡,实在烦人。
魏子安挥了挥胳膊,将它赶到大雄宝殿内,继而侧过身,预备离开。
他道:“孔公,还不走吗?”
“走,走的。”孔怀英点头,两手仍背在身后。他跟着魏子安,慢吞吞地晃出了山门,一路上忍不住想:那战容贺好端端地跑到郊外这座小寺庙作甚?
若是为了拜佛,城内有玄通寺、戒幢律寺、虎阜禅寺,足够他去。若是嫌城内的佛寺沾染了世俗气,想效仿古人深山访寺,也有郊野的寒山寺。他何苦来一个到处是女香客上香拜菩萨求子的小庙?
孔怀英知道,范滋荣师兄通读儒家经典,又推崇朱子理学,他的长子定不至于如此轻浮,故意往女人堆里钻。再说,前日战容贺来访,他亲自接见了,也觉得是个知礼数的好孩子——他捐给这寺庙那么多的银子,难不成是被这庙中哪个油嘴滑舌的秃驴蒙骗?又或是家中的女眷借了他的名字来上香?
一肚子的疑问推演到这儿,孔怀英突然想起自己的范师兄辞官回乡后,续弦了一位小妻。兴许是范师兄离世后,她常来烧香,用了继子的姓名捐功德,以便为他祈福。
孔怀英自以为这个说法讲得通,舒了口气,两臂这才摆到前端。他拎起衣摆,加快了脚步,跟着魏子安飞快地下山去了。
行至山下,骑马回了衙门。
孔怀英叫来衙役,将今日的事细细与他们说了,又命他们尽快带证人回官府问询。他还叮嘱衙门上下的吏役,此案是他来苏州府就职后的第一案,捕班快班的衙役务必仔细,捉到证人后,问话记录都不可懈怠。若是被他发现有谁通人情,故意隐瞒,轻则打板子,重则流放。
官老爷发了话,各个衙役连忙拱手,嘴里“诺、诺……”地行礼。
魏子安听了,不大舒服。
他干了十余年的仵作,没少被县太爷呼来喝去,尤其听不得老爷拿打板子和流放相威胁。更别说孔怀英是个巡案,有权直接处理六品以下的官员,官职还要大。因而他抱紧双臂,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等孔怀英讲完了,跟着他去到办公用的知县廨,坐下来喝口茶解解渴的时候,同他委婉地提了两句。
孔怀英却说:“胥吏与衙役都是本地人,常年在此地干事,不属于朝廷。地方上的主官看似权力更大,实则干个三年五载,便要被调走。更别说我这名头上就明明白白写着巡察的职位。强龙都压不住地头蛇,我要是不吓吓他们,就更压不住了。”
见孔怀英坚持,魏子安也不好多说。
他点点头,低声附和一句“确实”,手心托着小巧的茶盏,不吭声了。
孔怀英略有些为难地抿了下唇,有意调转话头,问他今晚要不要再去他家吃饭。他一个人住在旅舍,怪冷清的。要是他想过来,自己现在就叫个跑腿的杂役,回家通知月娥买点好菜。
对面人话未说完,魏子安的脑海里冷不然浮现出那夜与姜月娥半夜巧遇的画面,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一股诡异的感觉密密爬满了他的心头,如同腐烂在池塘里的绿藻,散发着难以描述的腥气。
——是因为姜月娥?不、不,她是小姐,他是佣仆;她是闺秀,他是仵作。大家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也从没有过僭越的念头。再说,她如今已经嫁为人妇,并且过得很好,愿意叫他一身魏哥,是小姐心地善良,还看得起童年的玩伴。而她的夫君,也是个叫百姓称道的青天大老爷,能跟着他办案,是莫大的荣光,他也很崇敬他……他绝不是会想那档子腌臜事的人。
“算了,太麻烦了。我打算明天去停尸房,再查一遍尸体,要早起。”他低垂着头,断然拒绝。“再说,您是官,我是吏,老混在一起,苏州府的这些本地官吏是要给我小鞋穿的。”
孔怀英哑了片刻,又挪动手腕,似是还有话要说。
然而魏子安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继而利落地起身,同他拱了下手,告辞了。
留下出声挽留也不是,不出声挽留也不是的孔怀英,对着他翩然而去的背影,张大着一张嘴。
两人一直到夕阳西下,衙门关门,都没再说上一句话。
孔怀英还以为是自己威逼衙役,引得这位老相识的不快,挫伤了他的自尊,因而颇为自责。本来,他坐到临放衙,就打算去跟他道个歉,多说点好话,将这闷葫芦连骗带拐地拉回家,喝点小酒、吃点小菜,什么事不能解决?可等散衙的晚鼓一响,他火急火燎跑到东厢房找人,却听胥吏说魏仵作已经离去。
这叫孔怀英不大痛快。
他愤愤然骑马回家。
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好歹也算是他的长官,甚至比他的顶头上司还要高一级品阶,这哪有下属给上司甩脸子的?他不就是说了几句恐吓的话,又不是真要把衙役们的命给打没,至于这么大脾气?都讲了,新官上任,无论如何要震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