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从头上倾倒下来，木盆被狠狠摔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衣服散了一地。
寒风刺骨的冬日里，湖面结了一层薄冰，那个倒水的人一脚将我踹进了湖里，冰面碎了，我慌乱地在水中挣扎。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湖水不断灌进我的口中，岸上的人笑得分外猖狂。
我渐渐没了力气，一点点向下沉去，这时那人才吆喝着：“诶呀，快来人呀，小姐落水了！”“咳，咳……”我吐出湖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呼吸着珍贵的空气。
“对不起，都怪我不好，没有保护好小姐，还好，小姐没死。
”洛芷说这话时没有半分歉意，笑眼盈盈里，尽是嘲讽。
“我不过罚你洗些衣服，怎么这般不小心，整得府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夫人皱着眉头，眼中满是嫌恶。
姑且叫她夫人吧，我的亲生母亲。
“女儿知错。
”我扯着打湿衣服瑟瑟发抖，好冷。
夫人看着我畏畏缩缩的模样，嗤了一声：“果真不是个好东西，洛芷，送小姐回房，这幅样子，真是丢我的脸。
”洛芷笑着福身称“诺”。
待到这里只剩我们二人时，洛芷仰着头指使着我：“走吧，小姐。
”那模样，仿佛她才是主子，我是奴婢。
我的房间在府中偏僻的角落里，破败的墙面，摆着发霉的家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臭味。
我的衣服还算看得过去，因为时常有宾客来拜见父亲。
虽然这种时候我一般是被锁在屋里的，但若是宾客的女儿来了，要找我说些体己话，夫人就会让人好生打扮我，尽量让我看起来像个大家闺秀。
人人都夸太傅府中的女儿才九岁便温婉懂事，礼仪也是学得极好，谁见了都得夸上一句。
他们不知道，那些好听的话下，是淤青和虐待，是责骂和巴掌。
待宾客走后，夫人和老爷便一改宠溺的面容，变得冷漠和厌恶，让我去房间里待着。
我回到房间，取下假发，拿起梳子梳顺我的白发，一下一下，而后开始练习琴棋书画。
我换下湿透的衣服，头发没办法了，只能等它自己干。
“小姐，老奴给你擦头发吧。
”洛芷一般都是自己找她的小姐妹玩去，老爷夫人也不管她，所以平日里照顾我的都是曾婆婆。
听闻曾婆婆那死去丈夫欠了太傅府一屁股债，曾婆婆便侍奉太傅府五十年，如今，已是四十年了。
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从我在这神明至上的年代中长出白发时，就注定了我的命运。
这是一个神权与王权结合的世界，神殿殿主的权力高于皇帝，神殿掌管自然，皇帝掌管世俗。
春夏秋冬，风来雨往，万物生长，皆由神殿掌管，神殿就是天，作为这个世界的人，你可以不尊皇帝，但你不能不尊神殿。
我的家生于世俗，世俗的所有人家以自己的孩子选入神殿为荣，有的，是平民，有的，是贵族，神殿选人从来没有根据，只说是上天安排，人们也深信不疑。
夫人怀我的时候，皇帝不小心惹怒了殿主，那之后整整半年，世间大旱，苦不堪言。
我降生的那天，殿主消气，甘霖润土，旱潮退去，老爷夫人以为这是一个好兆头，没准以后我可以被选入神殿。
可是后来，我长出了雪白的银发，这是大忌，世人皆视白发为灾祸，对他们而言，这与常理不符，老人才有白发，但我不过婴儿，所以被视作不祥。
府中的人都不喜欢我，唯恐避之而不及，从我记事起，我就听过不少辱骂。
饭菜是他们吃剩下的，挨过巴掌，头发被剪，被推入水中，被开水烫，房门口时常会出现死鸟，榻上被放过蛇。
衣衫下，伤痕累累，老爷和夫人对此都知道，但都默许了。
本来对他们我也不抱幻想，我只想在这府中活下去。
7.只有曾婆婆不嫌弃我，听说她那丈夫生前酗酒赌博，把她唯一的女儿也拿去卖了还债，后来一次醉酒不慎摔了一跤，脑袋刚好摔在石器店门口的石头上。
每当我被欺负时，总是默默替我上药，我就这样磕磕绊绊长到了九岁。
那一年，改变了我的一生。
云漾进太傅府时十一岁，是管家出门买奴隶时，人牙子送的，管家顺手便将他丢到了我房里照顾我，其实就是不想让这样一个小孩去其他房里添乱。
曾婆婆说他活泼好动，便给他取了云漾这个名字，希望他同天上的云一般洒脱。
云漾看见我一头白发时，也是同其他人一般有些不喜，我内心叹了口气，希望，他欺负我时，能轻些。
对于这糟糕的生活，我早已不抱任何希望。
我自落水后，染了风寒，但也不敢歇下来练习琴曲，若是被发现偷懒，少不了要挨打的。
只是我实在受不住了，四肢无力，瘫坐在那里，手指被冻得麻木。
“哟，小姐这是生病了，可别传染了奴婢，小姐也别想偷懒，若是夫人知道了……”洛芷双手环胸倚着房门，满是嫌弃地看着我。
嗓子好痛，如同被撕裂一般，我张张嘴，也只能发出嘶哑得不似人声的“知道了”。
“洛芷姐姐，这房门有些脏，你别靠着，衣服会弄脏的。
”云漾甜甜地冲洛芷笑着，他本就生得清秀，笑起来更是好看。
洛芷被他逗笑了：“小东西倒体贴。
”“这是肯定的，洛芷姐姐这么好看，衣服花了就不好了。
”“这小嘴真甜，不像某些人，整日闷在那里，怕是连话都不会说吧。
”洛芷的眼神像刀一样割在我心上，我垂下眉眼，不做理会。
洛芷还想说什么，却被云漾拉住了：“洛芷姐姐，你可不可以带我去玩雪啊，不要管她了好不好？”云漾睁着漂亮的大眼睛，看得洛芷那是一个喜欢，当即就同意了，两个人快活地出去玩耍。
走前，云漾悄悄冲我眨了下眼睛，我愣了一下，原来，他是要把洛芷引走，让我能好好休息。
我有些意外，但总算舒了口气可以歇一歇了。
曾婆婆端着一碗汤药进来了，我凝眉问她：“曾婆婆，这药是哪来的？”“管家听闻小姐染了风寒，送来的。
”我直勾勾地看着她，管家不可能给我送药来，我身体好坏，府中人从来都不在意，他们巴不得我饱受折磨。
曾婆婆被我看得有些心虚，又将碗往我嘴边凑了凑，给我喂药：“快喝吧，一会凉了。
”我叹了口气，没猜错的话，这又是曾婆婆偷来的，以前她就这样，总是偷偷从药房里给我拿药。
曾婆婆见我乖乖喝药，也放下了心来。
“小姐要好好养身子啊，老奴可有一个野心，老奴想活到小姐及笄的那一天，老奴还有一个大野心，想活到小姐嫁人过上好日子的那一天，小姐，苦啊。
”我尚且懵懂，不理解曾婆婆的意思，后来明白时，却是很晚了。
云漾不似那种唯唯诺诺的奴才，活泼开朗，渐渐的，府上的人大多都喜欢他，他比我大两岁，却真真切切像个孩子。
而我终日不言不语，死气沉沉，但我也好生羡慕云漾，每天做着脏活累活还能笑得那么开心，府中人会宽容地原谅他的过失，会偷偷带他出去玩，他不会挨打，不会吃别人的剩饭，不会被人推下冰水……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是这样的。
积雪渐渐融化，天气还是有些冷，那日，外出采购的丫鬟给他带了一个烤红薯，他蹲在我房门口大快朵颐。
我被香味引出，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他迅速将烤红薯藏进怀中，警惕地看着我：“什么都不是。
”我不想惹他不快，免得又多一个欺负我的人。
“打搅了。
”我转身准备回屋，他又扯住了我衣服，我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这是烤红薯，你不会没见过吧。
”我摇摇头：“我从未出过府，府中也没有做过这个。
”他低头看看烤红薯，又看看我，我不明所以，他一脸肉疼地掰了一半烤红薯给我：“你吃吧，这个很好吃的。
”我没接，也不敢接，以前也有奴才将好吃的递到我面前问我吃不吃，我很开心地想接过。
但那人将东西仍在地上，还踩了两脚：“哎呀，小姐，真不好意思，现在看来，吃不了了呢，不过不吃也好，不祥之人怎么配？”14.云漾见我不接，直接将那一半红薯塞到了我手里：“快尝尝，很甜的。
”我小心翼翼地跟他一样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手里的红薯，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真的好甜，软糯糯的，我再顾不得别的，大口大口地吃着。
“看吧，我就说很好吃的。
”云漾嘿嘿一笑，也继续吃起来。
我们两个小东西，就这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享受着烤红薯。
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只是因为别人给我分享的烤红薯。
我感激地笑了笑：“谢谢。
”他愣了愣，做了个耍帅的动作：“这算什么。
”明明比我大了两岁，心智却全然没有我成熟。
他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戳了戳我：“小姐，你笑起来好好看，你这个头发也好好看，像雪一样。
”我怔住了：“可是，它象征着不祥啊。
”“可是我在太傅府这么多天，也没见有什么不祥啊，小姐，你该多笑笑。
”我不吭声，起身回屋，我的生活像粘稠的黑色墨水，将我淹没，难以呼吸，怎敢奢求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