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还是读书好。我们对面有家外企,那些白领穿着高跟鞋、涂着口红坐在办公室,别提多轻松。」
那会韩剧正流行,我选的专业是商务韩语。
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我一定要进外企,要去格子间上班。
虽然不像初中那么拼命,但我也没有懈怠,有好好努力。
室友们去网吧,都是打游戏追剧,我一般都是去查资料,又或者是跟着韩剧练口语。
我每天六点准时起床,跑步吃早饭自习,然后去上课。
没课时,我除了做兼职,其他时间基本都在图书馆。
我看了很多书。
那时小,没办法很好地辨别和选择。
就囫囵吞枣,一股脑地全塞下去。
我们学校风气不好,没几个人学习。
男男女女都染着流行的杀马特发型。
女孩画着看不见眼珠子的烟熏妆,男孩打着耳钉抽着烟。
有些胆大的,在食堂抱着又亲又啃又摸。
只要不闹出人命,老师根本不管。
为了节约路费,我平时不回家。
每次给妈妈打电话,她总是反复叮嘱:「在学校千万别惹事,钱要省着点花,我跟你爸爸赚钱不容易。」
我极少买新衣服,永远只有两件内衣换着穿,化妆品这些更是不碰。
跟室友出门,花两块钱点最便宜的柠檬水,我都会有负罪感。
是的。
妈妈的叮嘱,让我花每一分钱都有负罪感。
很多年以后,我自己能赚钱了,但逛街时,我第一件事就是看价格。
哪怕我完全能买得起那件衣服,可依然没有足够的底气。
贫穷,被牢牢刻在我的骨子里。
我花了很长很长时间,一点点消磨它的烙印。
但,或许终身我都会受其影响。
高年级有个很帅的男生赵亮喜欢我。
追了我两个多月,天天买吃的在楼下等我。
室友们都劝我从了他。
「他那么帅,听说家里还挺有钱的。」
「对你也不错,试试看嘛。」
……
我拒绝了。
抽烟喝酒打架,在十五六岁姑娘的眼里,是有个性帅气。
可我不喜欢。
大概一个月后吧,赵亮谈了新女友,居然是隔壁大学的学姐。
他带着学姐招摇过市,好多男生夸他有本事。
他还特意来我面前炫耀。
晚上卧谈会,室友们愤愤不平。
「这才多久,就改投她人怀抱。」
「我看那女的也不怎么样,比我们大了三四岁,而且还不如夏夏你漂亮。」
……
一顿讨伐后,宿舍长轻轻说:「可她是师大的,正经的大学生呢。」
一时间,宿舍寂静无声。
那时我们已经明白:早就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将我们与她们划开。
因为学历崇拜,所以那些男生才个个羡慕赵亮,因为他越过这道沟,牵住了对面人的手。
那个学姐好像不用上课,一天天跟着赵亮在我们学校晃。
妹妹通过了县初中的考试,爸妈在县城租了个小房子陪读。
这件事在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奶奶跺着拐杖咒骂:
「一对女娃,你们费那么多功夫,就是给别人家花钱!」
「有那钱你帮衬一下自家侄子,别到时候死了都没人摔盆。」
村民们也是明里暗里地嘲笑。
说爸妈还不如招个上门女婿。
妈妈绷着一口气,让妹妹一定要争气。
又跟我说:「你也要好好读书,等你实习了,爸妈的负担就轻点。」
那会小县城的机会并不多。
爸妈推着车子卖炒粉,有时要被城管驱赶,赚的钱也就堪堪够一家人花销。
中专是三年制,头两年在学校。
职二暑假开始实习,学校统一安排去流水线。
我拒绝了,跟几个平时一起坚持学习的同学,决定自己去找工作。
这两年来,我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也参加过几个竞赛,拿过奖。
我有筹码。
我给自己买了一套职业装,又让室友给我化了妆。
那天天气很好,出门时,万丈霞光。
是个好兆头。
我带着简历,满怀信心与希望,去参加一家外企的面试。
居然碰到了师大的那个学姐,她也在面试者之列。
我有一瞬的心慌,很快又镇定下来。
她天天逃课,不是网吧就是酒吧。
而我,一直在认认真真学习的。
等待时,我一遍遍地在心里复习韩语的自我介绍。
力求无懈可击。
终于,面试官出现了。
她将收上去的简历迅速扫一眼,然后分成左右两边。
「李琳,张开,李碧,郑夏夏……」
叫到了我的名字。
我迅速站起,作好了战斗的准备。
然而人事经理的下一句话,如一瓢冰水兜头泼下。
「你们跟着刘工,去工厂那边。」
「剩下的,可以留下复试。」
怎么会这样?
我往前一步,激动发问:「经理,为什么呀?你看看我的简历,我成绩很好的,我还拿过很多奖,我的口语也不错……」
她瞥了一眼简历,淡淡道:「但你是中专学历,我们办公室最低本科,如果你特别优秀,专科我也能为你争取。」
「中专,」她顿了顿,「实在太低了……」
我从希望的高台坠落,摔得遍体鳞伤。
耳朵嗡嗡轰鸣,模糊间听到她说:「你跟着刘工去,到时候表现好,提你做组长。」
学姐进了复试。
她跟着人事经理离开时,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
那天回来,下了暴雨。
我淋成了落汤鸡,在大雨里嚎啕大哭。
为什么我这么努力,还是拿不到那块敲门砖。
我不甘心,又去试过很多公司。
无一例外,都被拒绝。
有家公司说得很直接。
「鸡头和凤尾放在一起,我们照样会挑凤尾。」
爸妈得知后,劝我:「大家不都这样?慢慢来,有工作能赚钱就行。」
大娘还嘲讽:「早就说过了,如今的中专生没什么用了,你这书是白读了。」
如果我的命运注定是流水线,那我这两年的努力,真的是白费了吗?
室友看我情绪不对,拉着我去看电影。
电影票是薅羊毛,五块钱买的。
在影院门口,我遇到了学姐。
她打扮跟从前全然不同,身上散发出一种职业女性的气息。
她朝我笑:「我跟赵亮分手了,我跟他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要是想追上我,」她晃了晃手里的咖啡,「那就先考个大学吧,中专生!」
考大学。
我还可以考大学吗?
我很迷茫,正好家里双抢,我于是回了老家。
遇到了香香。
她怀孕了,三天后办婚礼。
可明明还有两个月,她才满18。
婚礼那天我去了。
她挺着大肚子,一头黑发乱糟糟地盘在头顶。
红色的纱裙高高隆起,劣质的口红被茶水晕开,嘴角漫出一片红。
我问她:「你老公对你好吗?」
她托着沉甸甸的肚子,笑了笑:「他跟我一个厂子,稀里糊涂就睡在一起了,现在孩子都有了,有什么好不好的。」
「你那时不是说要染头发吗?」
「他不让,说蓬头散发像坐台小姐。」
吃完酒席出来,下雨了。
夏日的暴雨狠狠拍打在我脸上。
我顶着风雨,越走越快。
我好害怕。
香香的现在,会是我的未来吗?
如果我屈服于命运,变成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是不是不久后,也会挺着肚子回来,就此嫁人。
然后,糊里糊涂过一辈子。
我踩着一脚泥泞到了家,推开「吱嘎」作响的院门,吼道:「爸,妈,我想考大学!」
堂屋里坐着很多人。
爸妈应该是刚从田里回来,腿上还有泥浆。
爷爷奶奶,大伯和大娘还有一对陌生的母子也在。
那对母子,是大娘娘家的远亲。
儿子有二十四了,看着傻愣愣的。
在乡下,这个年纪是大龄男青年了。
大娘想撮合我们的婚事。
奶奶听到了我说要考大学的话,把我臭骂一顿,说我脑子烧坏了。
大娘打圆场:「夏夏,你刚是不是喝酒了,说什么胡话呢。」
「我这外甥家条件好得很,刚起的楼房。你是我亲侄女,有好事才想着你的。」
「对对对,彩礼我们能出三万!」一身绛色红衣的大姨笑,「嫁妆你都不用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