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谣清忽地转了目光,看向云朝,唇角微微勾起。
云朝默了几秒。
这人也真够恶劣,好人他做,后果她担。
寻思了几秒,云朝淡淡道:“德不配位,我觉得她不配当老师。”
“嗯,我的小姑娘说的是。”
蒋谣清随即偏头,跟身旁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人耳语几句。
云朝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身边这个年轻男人她隐隐约约有印象,没记错的话,是他的贴身助理程风。
没几分钟,程风迅速让人把女老师带走。
四周看热闹的人群纷纷散去,没人敢吭气。
小桃子捡回她的珍珠发卡递给蒋谣清:“叔叔今天四好人,送叔叔。”
阳光下,发卡上的珍珠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一如十多年前,医院门口。
蒋谣清眸色凛起。
云朝的思绪也一下子被拉到那一天。
那天她在医院门口苦苦哀求众人,没有人帮她,她像抱着救命稻草一样抱住蒋谣清。
彼时,冬季萧瑟,少年清俊温雅,眼底却是如寒风一样的冷意。
那时候,她也像捧着宝贝一样把珍珠发卡递给她,那是她最珍贵的东西。
一如现在小桃子。
云朝压住小桃子的手:“叔叔不会要。”
叔叔哪瞧得上这种一文不值的东西。
同样,这么多年,他也不曾正眼瞧过她。
“唔。”小桃子有点失望,讪讪收回小手,抽了抽鼻子,“麻麻,小盆友叫小桃子土包子,小桃子不土,也不丑的。”
云朝心疼得厉害,蹲下身,抱住她:“宝宝是最漂亮的呀,宝宝要相信麻麻,对不对。”
小桃子煞有介事点点头。
小奶娃又仰头看向高大的蒋谣清。
在她眼里,这个叔叔又高又好看。
“叔叔,小桃子不丑的,对不对呀。”
蒋谣清缓缓低下头,幽邃的眼底酝酿着浓烈的色泽。
瞳孔里是穿着背带裤,像极了云朝的小女孩。
长得可真像,剔亮的眸子,乌黑的头发,粉妆玉琢,小小一只。
云朝来不及拉住小桃子。
这小傻子,早上还答应她把坏叔叔忘掉,这会儿又讨好起来。
没等蒋谣清回答,程风领着一个新老师走过来:“三爷,将由赵老师全权负责这次夏令营事宜。”
蒋谣清微微颔首,脸色素来淡漠。
云朝趁机将小桃子交给新老师:“赵老师,您多多关照。”
赵老师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我有说让你女儿进夏令营吗?”蒋谣清突然发话。
云朝噎住:“三爷,费用我会按时交,小桃子也会乖乖听话。”
“听话?能听话到什么程度?”
“叔叔,小桃子会乖乖听话,做森么都可以。”小家伙抢答。
对上小奶娃亮晶晶的大眼睛,蒋谣清玩味地勾起唇角,低头注视小不点:“哦?做什么都可以?”
“对哒!”
“叫声‘爸Zꓶ爸’听听看。”
云朝心口一颤,捂住小桃子的嘴巴。
有些称呼,可不能乱叫。
小桃子蹦蹦跳跳,挣脱开云朝的手!
这个不难!难不倒她!
“爸爸!”她立马大声叫,很是欢快,“爸爸,爸爸!”
云朝扶额:“……”
满脸黑线。
蒋谣清唇角弧度更深,眼底愈发透出几许玩味的味道,眸光透着与常日不同的光。
第一次叫这个词,小桃子兴奋得很,又连着叫好几声:“爸爸!”
程风:“……”
现在的小孩……可真不认生。
小家伙叨叨不停:“叫‘爷爷’也阔以哒!叔叔,舅舅,伯伯!小桃子会好多好多!”
蒋谣清:“……”
脸又沉了大半。
云朝立马把小桃子交给赵老师:“老师,您带小桃子去夏令营跟小朋友们呆一起吧,您多关照,谢谢。”
赵老师跟程助道了给别,领着小桃子离开。
云朝松了一口气,又对蒋谣清道谢:“今天的事谢谢三爷,小桃子不懂事乱叫人,您多担待。”
“你女儿不懂事的样子,像极了你。”
“是。”云朝不反驳。
“你当年跟我较劲的那嚣张样呢?嗯?”
“云朝当年不懂事。”
蒋谣清上上下下打量她:“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当年那股扬言要烧掉望月别墅的嚣张劲哪去了?”
云朝沉默,微风撩过她耳畔的碎发。
哪有什么曾经,如今懂事了才知道,她和贝三爷,本就应该是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命运让他们交错重叠了十年,早该回到原点。
他是京城的神祇,京圈遥不可及、人人仰望的存在。
她仍旧回到安市,成为芸芸众生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
人和神,哪能平起平坐。
更何况如今他已有家室,有一个恩爱的妻子和一个儿子,家庭圆满,幸福安康。
她也有了小桃子。
她与他早该划上句号,她只是他的“麻烦”。
“我没记错的话,你身上这件裙子在京城穿过。”蒋谣清向她一步步走来,“看来,你死去的那个男人对你也不怎么样。”
他逼近她,低下头,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道:“朝朝,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很怀念那一晚的滋味,你呢?嗯?”
语调,暧昧到极致。
他呼出的热气如羽毛拂过她的耳垂,蚂蚁似的一点点往她耳中钻,微妙的电流滑过她的四肢百骸。
云朝心尖一颤。
那一晚……在京城的望月别墅。
望月是他在京城边郊的一座宅子,风光秀美,依山傍水。
那年冬天在医院遇到他,他抽身离开。
她哭着在凛冽的北风中哀求众人,渴望能筹到救命的钱,但那一天没有等她筹到钱,甚至没有等到天黑,妈妈就去世了,没有抢救回来。
那时候,她才十岁。
天黑时,她一个人坐在医院楼下的长廊上,冷得缩成一团。
长廊灯光昏黑,她就像一只蝼蚁,一只随时会被踩死的蚂蚁。
没有人在乎她,也不会有人停下脚步问问她是谁。
大眼睛空洞无力,脸上挂着泪痕,她仿佛被世界抛弃了一样,单薄无助。
不管地上脏不脏,也不顾天气冷不冷,她像一只布娃娃,已经失去知觉。
她没想到会在长廊上再一次见到蒋谣清。
他肃杀如孤狼,踽踽独行,黑色皮靴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灰色长大衣下是少年独有的清冷。
她抬起头,在安静的长廊上嗫嚅叫了他一声“大哥哥”。
他是她在京城唯一唯一认识的人。
白天,他们就见过的。
听到声音,他转头,视线落在角落里小女孩的身上。
再后来……她被他安顿在了望月别墅。
那一年,她十岁,蒋谣清十八岁,他刚从法国留学归来。
京城的人都叫他“贝三爷”。
他不常来望月,但时常会让佣人给她送东西。
相识十年后,那一年的除夕夜,她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报答他。
收回思绪,云朝避开他的视线:“三爷,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先走一步。”
说完,她低头匆匆离开,步子很急。
既然已经两清,她和他不应该有任何牵扯。
热风吹过她的裙角,她撑伞走到夏令营学校外,打了一辆出租车。
她今天要去看一个人。
“师傅,去城东墓园。”
“好。”
云朝途中买了一捧白菊花,还有一些纸钱。
天很热,司机师傅开了空调,跟云朝絮絮叨叨聊天。
“看,前面这条路又封了,得绕路才能去城东。”
“修路吗?”
“不是,听说是京城来了什么大人物,就住前面不远的别墅酒店。”
“扰民。”云朝淡淡道。
“可不嘛,我每天送孩子上兴趣班要绕很远的路。姑娘,你应该还在上学吧?”
“工作了。”
“哦,你看上去很年轻喔,做什么工作?”
“实验小学当代课老师,现在是暑假。”
“老师啊,老师好,教什么的?”
“副课,书法。”
“看不出来,小姑娘还会书法,现在对这个有兴趣的人可不多。”
云朝笑了笑,没有多言。
那年除夕夜后她就从京城离开了,重新回到安市。
京城居,大不易。
那里本就不该是她的久留之地。
京城在北,安市在南,她似乎还是更怀念安市的春风细雨。
安市才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是故乡。
她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唯独书法极好,一撇一捺,都有着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风骨。
面试后,校长当即就留了她当代课老师。
工资虽然不高,但很安稳。
学校里几个老教师都对她的书法赞不绝口,问她师承何人。
每一次,她都只是笑笑,眼里多几分酸涩。
还能是谁呢。
十岁前,她连毛笔都不会握,什么宣纸、砚台,她更是没见过。
望月有一个独立的书房,那个人来望月时最喜欢在书房里呆着,一个人,沉静肃冷。
彼时,她还小,会蹑手蹑脚探着脑袋上楼看他写字。
她也不懂什么叫文房四宝,什么叫隶草行楷,只知道,那人写字时腰板挺立,低眉敛目,薄唇紧抿,极好看的脸上没有过多情绪。
她悄悄藏在门框外,一看就是半天。
贝三爷的字,遒劲有力,端方雅正,一撇一捺之间尽得风骨。
那时候的贝三爷在她眼里也如天上皓月,星辉灿烂也难掩他一身风华,静水流深。
她看得如痴如醉,最后被他从门框外揪出来。
不知悔改,下次还犯。
那人脾性孤冷,话不多,手段也狠,但大概念着她还是个小孩子,罚她在春天的太阳底下站了半天,也就罢了。
再后来……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见她对写字颇有兴趣,他就开始教她。
她学得也格外认真。
她想,如果不是他亲自教,她也不会这样认真。
为了得到他的几句夸赞,她平时里练得也特别吃力,从早到晚,甚至挑灯练习。
也是在那个时候跟贝三爷熟悉起来。
时间久了,她还会跟他开几句玩笑,但那人凉薄如水,并不怎么搭理她。
离开望月时,除了一个装了衣服的行李箱,她什么都没带走。
但,十年印记,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小的习惯里都沾染了贝三爷的影子。
他们说她的书法极好,何尝……不也是他教得好。
那人的字,更好啊。
城东较远,司机师傅跟她聊了一路。
“小姑娘,一个人去墓园?得小心点。”
“谢谢师傅,我会小心。”
“嗯,那边荒郊野外的,平时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你是去祭拜什么人吗?”
“是的。”
云朝没有多说。
她去给景熠商烧点纸。
他走了三年了,今天正好是他的忌日。
一大早她打算送小桃子去夏令营后就来墓园,不过耽误了一点时间。
还好,不算太迟。
路上,手机响了。
小桃子打来的。
小家伙抱着她的儿童手机跟云朝打电话:“麻麻,夏令营还木有开始,有点点点无聊。”
“可以跟小盆友们玩哦,要学着去交朋友。”
“小桃子想跟小哥哥交盆友,但小哥哥不理人哒。”
“其他小盆友呢?”
“就想跟小哥哥交盆友。”
云朝笑了:“什么小哥哥让我们小桃子念念不忘?”
“好看的小哥哥,好好看呐。就四不理人喔,小气得很。”
云朝揉了揉额头。
又是好看的……
也不知道这小家伙随了谁的性格,尽喜欢好看的。
这可不好。
越好看的人越危险。
“麻麻,我们森么时候可以去动物园玩?”
“等天气凉快一点,妈妈带你去。”
“好哟,拉钩。”
“拉钩。”
小桃子又奶声奶气在手机那头咕噜咕噜说了一通的话,云朝耐心地听着,唇角上扬。
“小姐,墓园快到了,车子开不进去,你得自己走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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