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枝华回来时，陈语嫣正在剥邻床阿姨给的橘子。
那橘子刚裂开一道口子，属于柑橘类特有的芳香烃味道，就霸道地占满整间屋子。橘子皮溢出的果油沾得陈语嫣满手都是，她三两下将橘子剥好，再细细撕去裹在果肉上的白络，一分为二，先后递给邻床阿姨和关枝华。
青黄薄皮的橘子熟得正正好，没有青果子酸涩，也没熟透了的齁味，扔一瓣送舌齿间轻咬，汁水丰沛，酸甜生津。
邻床阿姨和关枝华年纪相仿，是前天做的节育环取出手术，陪护的是她丈夫。本来这晚也是要陪床的，但阿姨说她丈夫鼾声如雷，免得打扰到她们休息，就把他赶走了。
“你自己吃。”邻床阿姨又递了个橘子给陈语嫣。
陈语嫣正擦着手，连忙将脏污了的纸巾团到掌心，道着谢接了过来。
“就江亚菲是个有良心的。”关枝华术前只能吃流食，喝了一天的米汤，嘴里寡淡无滋味，她给橘瓣撕了个小口，手捏橘肉吮着汁儿说。
病房墙上那台二十四寸电视里播着《父母爱情》，正放到江昌义上岛寻亲这段。陈语嫣2020年疫情居家时陪关枝华看过一遍，后来自己闲着没事时也会把这剧打开当背景音放着。这段最糟心，她每次都跳过。
“对啊，还是女儿知道心疼娘。”邻床阿姨也清楚剧情，附和关枝华的话说。她家是个儿子，年长陈语嫣几岁，她说着说着就说到自己儿子身上去了，紧接着又朝陈语嫣夸赞了几句，摸了一把龙眼递给她让她吃。
陈语嫣刚吃完橘子去洗了手，龙眼又会吃得一手脏。她双手接过后放回到果篮里，道着谢解释自己刚去卫生间刷了牙。
三人接着没看多会儿，巡房的护士就进来了，给关枝华和邻床阿姨一人递了根水银温度计，让两人夹到腋下。过十分钟后来看，温度正常，护士收好温度计，边填表边说：“注意休息，别睡太晚了。”
这时三人才注意到时间已悄摸地走到十点，三人纷纷整理床褥道晚安。
这里不比省医院，床位没那般紧张。病房格局是三床位，病人就住了俩，空着的那张床位家属不能随意使用，陈语嫣依旧睡的加床。
陈语嫣向来晚睡，这会儿睡不着，想翻出手机玩，但又忌惮关枝华，怕被她念，只好盯着被单上的月光干瞪眼。
这时风雨俱歇，浓云散去，窗外枝头的月色尚好。
愣神半晌，陈语嫣的思绪如棉絮，越拉越远、越团越糟，糊了把脸，闭眼打算硬睡。
陈语嫣数着羊刚酝酿出些睡意，隔壁床骤时窸窸窣窣，动静不停，睁眼一看，关枝华辗转反侧，并未入睡。
陈语嫣翻身瞅了眼邻床阿姨，睡得正酣，她蹑手蹑脚起身、钻进关枝华被窝，轻声问：“睡不着吗？”
关枝华侧起身子腾地方，捋捋她额前的碎发说：“吵着你了？”
刻意压低的声音，温软非常。
陈语嫣摇头，钻进关枝华怀里蹭了蹭，露出半张脸问她：“是不是有点儿怕？”
关枝华拍抚她后脑的手一顿，没说话，只是赧然地笑了笑。
“别怕，就是个微创手术。”换陈语嫣轻拍她背。
关枝华要做的是子宫肌瘤微创手术。
这事拖了很久，她的肌瘤早在陈语嫣上高一时，就检查出来了。
当时关枝华并没有体检意识，只是陪朋友复查时，顺道检查了下。检查单上那个“瘤”字把她吓得不轻，完全听不进去医生说的那些“这是良性肿瘤”“这是人体最常见的肿瘤之一”“目前只需要服药、定期复查就行”话。
但当陈语嫣问到时，她就捡了医生说过的几句好话照搬出来，言语稀松平常、满不在乎。
又过几年，陈语嫣上大学，关枝华常规复查时，医生说那个瘤子长势有点快，如果继续发展就要做手术了。
关枝华不想做手术。她这半辈子虽起起落落，但躺在手术台任人刀俎的经历，不愿再体验。藏着这个心思，关枝华开始寻些民间法子。刚好那时相熟的美容院推出了各式的卵巢保养、宫颈护理项目，关枝华在这些资质不全的地方充了不少钱。
陈语嫣得知后很生气，和她争论为什么不能信任多年寒窗苦读、经过层层选拔出来的医生，而去相信学历不到高中的美容院小妹？关枝华也生气，她没压住火：“我花我自个儿的钱还遭你这样说，以后靠你吃饭时还能上桌吗？我上次去医院检查，医生都说它变小了！就是有用！！”
真相是关枝华检查的那家医院仪器年久失修，检查结果有误，美容院充的几万块全打了水漂。但医生说她快到绝经的年纪了，绝经后女性的卵巢功能下降、雌激素水平降低，子宫肌瘤应该会自行萎缩，这话成了关枝华不用挨一刀的又一新护心符。
一年又一年，关枝华的例假月月准时到访，并无绝经的迹象。就在今年复查时，那个和她搏斗了小十年的肉球长到近八公分，她只好再次向命运举白旗。
现在回想，陈语嫣只叹当时年少，对人性了解浅淡，窥得点皮毛真理就在母亲面前耀武扬威，实则未曾踏及其根本做研究。
那时只顾佐证是非曲直的自己，真是满满的自傲。
“别怕，我在外面陪着你呢。”
陈语嫣咂摸自己那句“就是个微创手术”还是说的太轻慢，又加了句。
关枝华望着怀里的陈语嫣——小小人儿竟已长得这般大了。双臂环绕，将她抱得愈发紧了些。
*
手术安排在早上七点，关枝华是当日的第一台。
离灼到时，陈语嫣刚送完关枝华进手术室。
隔着远远的长廊，就见她一人独坐发愣，两眼垂垂望着地面。
他拉开外套拉链，提前取出护在怀里的食物，手指漫不经心勾着，走到陈语嫣面前，随手扔进她怀里。
陈语嫣昨晚睡得浅，她认床，加上担心关枝华的状态，神经愈加紧绷，稍有一点声响，她都会惊醒。
如此往复，一直到天亮。
一早上强打的精神，这时才卸了下来，她正恹恹地放着空。
突然砸来的食物，把她吓得一懵。
她下意识去捞滚落欲坠的食物，确定它安全后，这才去找始作俑者。
抬眼的一瞬，她手一颤，膝上的食物又滚了两下，还好，小指尖勾住了塑料袋，没掉下去。
她十指紧攥，目光闪躲，不自觉回避了注视。
平静须臾，她才试着重新看过去。
离灼背光而站，雨后清晨的日光格外明朗，在他周身漫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耳廓垂尖，几近透明。
他穿衣喜好如一，身上颜色不过三种，冷调为主。
这件做旧夹克，她就似曾相识。
多少年了？
陈语嫣望着眼前这人，暗自想。
时间不经算，最后见他，已是六年前。
她从未设想过两人还会重逢，更没想过两人重逢场景会在此。
而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陈语嫣盯着他脸，脑袋里这时窜出个人名，打量的目光，逐渐变得明锐。
这一眼，让离灼回忆起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是个冬去春来的午后，春寒乍暖，融融的日光催人眠。下午两点的数学课，总能睡倒一片，包括她。
数学老师对这盛况早习以为常，他卷起教案一个个敲打过去，走到她课桌前却脚步停顿，他俯下身，朝陈语嫣后脑猛一声大喊，期待她惊慌失措。
陈语嫣的反应却大失他所望，她轻缓地抬起头，翻阅课本，波澜不惊。
数学老师见她这般镇定自若，直点头夸赞：“从容不迫，必成大器！”
只有同桌的离灼见到她抬头侧目时的眼神，像把刀子，要杀了他似的。
正如此刻，看着他，不说话直瘆人。
离灼扬扬下巴，瞥着她怀里的油墩子和豆腐脑说：“二中后门那家的。”
陈语嫣这才转移视线，油墩子还热着，豆腐脑也烫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