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贺时舟几乎都扮演着聆听者的角色。

他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隔绝了光怪陆离的俗世，整颗心都泊在了女孩身上。

而那女孩，则是他此生认定的信仰。

…

清吧很静，大晚上客源稀少，陪伴他俩的只有昏暗的灯光与和着轻音乐的檀香。

苏清梦讲的故事很长，时间线拉得极远，从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孩童开始，一点一滴的，随着那些刻入岁月的画面缓缓展开，她的模样也从青涩变得成熟，直至跟现在的样子完全重合。

贺时舟目光微动，看着她，竟产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在苏清梦口中，家这个字显得有些缥缈，或者说，从她记事开始，便没怎么感受过家的温暖。

可能是因为父亲走得太早，母亲又浑浑噩噩地陷入了窘境，这让年幼的她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她熬过了无数个混沌而又悲恸的夜晚，终于寻觅到了一丝生机。

她活过来了，但也因此变得残缺。

“说实话，我是很缺爱的，这一点我一直很清楚。”苏清梦不忌讳提这个，手指捏着勺子，轻轻地搅动热饮，“在破碎的家庭中成长起来，有很多东西我都没有得到过，你知道，植物生长需要营养，而我呢，就是那棵差点被渴死的野草。”

“我几乎记不起爸爸的脸了，因为他总是很忙，又走得太早，但我有依稀的印象，他应该是疼爱我的，只是怎么说呢……”苏清梦手指一滞，“他的爱始终是杯水车薪，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终究还是太少了。”

“而我妈妈呢，她对我很严格，希望我优秀，我姑且把这个定义为在乎吧，但随着年龄增长，我更多感觉她只是在我这里满足控制欲。”苏清梦说，“我见过她爱爸爸的样子，所以，我并不认为她对我有什么爱，更多的只是一种……作为母亲的使命？”

说到这儿，她笑了一声，挫败而又无奈：“可是这个使命，她也没有好好去完成啊。”

贺时舟嘴唇抿得很紧，眼里的光飘摇不定，就像女孩挂在脸上浅浅的笑容，随时都有消失的可能性。

…

故事讲到这，贺时舟已经差不多听了个大概。

除却苏清梦加的描述性话语，他大致能总结出这个故事的梗概——父亲去世早，母亲就沉浸在悲痛的回忆中，不管家不顾事，把女儿当成没有思想的附属品养大，直到现在意识到女儿不受控制后，俩人的关系便崩了。

“真是——”贺时舟沉默良久，才压着嗓子噎出一句，“不可理喻。”

苏清梦抬眸，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这使她看起来带着几分易碎的柔弱。

“你的母亲除却让你当一个学习机器外，好像没有起到任何引导作用。”贺时舟嘲弄地勾起嘴角，无意识地把这个故事中的女人跟江如意重叠在了一起，“她不作为，却又想掌控孩子的人生，这根本就只是把孩子当作满足自己私欲的工具。”

“差不多吧。”苏清梦淡淡道，“在我印象中，她好像提过一次，主要是我爸爸望女成凤，所以她其实是为了我爸爸才这样逼我的。”

“呵。”贺时舟冷笑一声，“这对你公平吗？”

“当然不公平。”苏清梦摇头，“这十年来，我都觉得不公平，但我却没找到可行的解决办法，现在……她暂时想跟我切断联系，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吧。”

贺时舟没有应声，只是用目光静静勾勒着她的轮廓，从额头，到鼻梁，再到令人遐想的嘴唇。

她还是美得那样惊心动魄，只是在这样的美丽背后，却潜藏了那么多的伤疤，一条又一条，犹如沾着毒药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的心上。

…

“你刚才提到……你母亲沉浸在你父亲去世的阴影中走不出来。”贺时舟小心问道，“这样不会造成什么心理问题吗？”

他很细心，对于苏清梦故事中囫囵带过的地方，他想一并弄清楚，他不想再不明不白地当一个局外人，既然决定在乎她，那他必然要做到细致入微。

苏清梦一怔，似乎被点到了什么痛处，有一瞬的恍神。

但她很快便整理好了表情：“这个……要说吗？”

贺时舟下颌抵住手背，居高临下地看她：“当然。”

如此语气，再搭上他那狂野的造型，还真凹出了几分霸总的味道。

见苏清梦还有点犹豫，贺时舟立马说：“苏清梦，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吗？”

苏清梦有些迷惑：“哪一句？”

“要么，我就不爱，要么……”贺时舟没有把话说完，只是轻轻挑了一下唇角，显得有些邪肆。

苏清梦一下便反应了过来，脸颊微微发烫。

那霸道而又有点中二的宣言……的确出自于这家伙的口中。

所以……他现在是又一次变相表白了吗？

苏清梦难得有点小紧张，低垂着头，手搁在大腿上来回搓揉，用最快的速度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其实正如贺时舟所想的那样，有些东西的确可以说了，因为他们不仅确定了心意，她还丢下了“要一起往前走”的誓言。

再藏着掖着，就太虚伪了。

…

“行，我知道了。”苏清梦闭了闭眼，抬眸，看向贺时舟，目光澄澈，“没错，我妈妈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一发作就会出现幻觉，但还好不具有攻击性，可就算是这样，她也需要长期吃药，如果状况特别不好，还会去住一段时间的院。”

等等。

贺时舟突然意识到了一个荒谬的问题，他深吸一口气，斟酌再三，才憋着一股子劲儿问道：“所以……你没有病？”

苏清梦：“？？”

苏清梦冷笑：“你这是什么话？变相骂我？”

“那到不是。”贺时舟手指揉着太阳穴，企图缓解从脚趾漫上来的尴尬，“纯粹破解误会。”

“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我哥去医院碰见过你吧？”贺时舟问。

“嗯，怎么了？”

“当时他撞见你拿药，后来我还问过你。”贺时舟突然想起了那天的鸡同鸭讲，不免哑然失笑，“我一直以为那个药是你的，还在想你有什么心理疾病。”

苏清梦：“……”

我谢谢您啊。

“还有一个问题。”贺时舟如同那种在课堂极其活跃的小学生，逮着老师就是一通问。

“说。”

“你刚才说你母亲很久没工作了，但她的医药费又如此高昂。”贺时舟身子前倾，手指敲打着桌面，“那钱从哪里来的？”

苏清梦眼睛都没眨：“我兼职挣的。”

“？”贺时舟不懂了，“兼职挣的？”

“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苏清梦心想反正都坦诚到这份上了，要不然就干脆坦完吧，省得这家伙后面再来找她摆聊斋，“你知道一个学习博主叫lemon吧？”

贺时舟木着脸。

苏清梦想了想，印象中这人好像说过不看直播。

“知道。”贺时舟说，“挺有名的，周云骁是她的粉丝，我有一次跟周云骁一起看过她的直播，思维的确不错，跟你有点像。”

苏清梦：“……”

贺时舟：“怎么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苏清梦语速很慢，近似于难产。

贺时舟：“？？”

“那个主播就是我。”苏清梦身子也蓦地前倾，跟对面来了个极限干瞪眼。

贺时舟：“……”

苏清梦：“……”

十秒后，贺时舟身子往后仰，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砸得他背脊骨一声闷响，但他丝毫不在意，甚至干笑了两声：“还真是你。”

还真是？

苏清梦怔了怔。

难不成这人猜到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贺时舟隔空点了点她的额头，“我之前猜过，只是由于证据不足所以暂时没问。”

结果没想到这小傻子今天自爆了。

苏清梦一言难尽道：“你为什么会猜到我身上？”

“怎么说，直觉一部分，逻辑一部分。”贺时舟说，“有一次我们才训练过数学归纳法，你当天直播就用上了，而且思路还差不多。还有就是你总用左手写字这一点……就很可疑。”

苏清梦：“……我就不能是左撇子吗？”

“拉倒吧，除了写字，你其他时候都惯用右手。”贺时舟无情拆穿，“而且你左手字丑成那样，左撇子都嫌丢人。”

苏清梦：“？？？”

你再说一遍？

“这样一来，你的奇装异服也就能说通了。”贺时舟顺着思路捋下去，“为了防止惹麻烦，所以才戴上口罩和帽子，对吧？”

苏清梦：“……是这么一回事。”

“确实有必要。”贺时舟感叹一句，“毕竟你在红枫有周云骁这种脑残粉，那真要被认出来……估计麻烦一箩筐。”

苏清梦：“……”

那家伙不是你兄弟吗？你就这样损？

总之，话说到这份上，那些一直以来积压在贺时舟心头的迷雾都烟消云散，没了隔阂，他心头萌生的情愫似乎愈发汹涌，一汩又一汩地没过胸膛。

“行了，从今以后，你有我罩着。”他的脸还是冷的，但眼神和话语却暖得张扬，“你缺少的爱，我会尽数给你。”

苏清梦愣了愣。

“如果你需要，我就给，如果你不需要，我就给到你需要为止。”贺时舟起身，纯黑的眼眸锁紧她的脸庞，“我这个人有点走极端，一旦爱起来，恐怕略显疯狂。”

而你，能承受住吗？

…

把一切事情都挑明后，贺时舟跟苏清梦之间的关系又近了一步，属于俩人之间的小秘密越多，与外界的壁垒就越厚。

就比方说他俩在学校要是走到一起，旁边的人都会下意识地觉得融不进去，就算硬融，也只会撞得头破血流。

关于这点，周云骁同志深有体会。

他有好几次都尝试跟贺时舟搭话，但他发现只要苏清梦在旁边，他舟哥的视线就不会转弯，跟被钉在对方身上似的。

而且不知怎么的，从他的视角来看，这俩人从集训营回来后就变得愈发亲密，那氛围都可以直奔结婚了。

周云骁好奇心堵在嗓子眼，难受得不得了，他简直想知道在集训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进度条可以拉得如此之猛。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得到了这个机会。

他跟贺时舟都要去找刘国栋，贺时舟拿着一个U盘，说是要给刘主任谈论一件事，跟第二天的表彰大会有关。

而他就不一样了，他去纯粹就是挨骂。

“你又犯了事？”贺时舟心情应该不错，在去往教务处的路上，主动开口闲聊。

周云骁眉心一跳:“什么叫又？我已经乖巧很久了好么？”

“难你去什么教务处？”贺时舟哂笑，“总不可能是批评你太乖了吧？”

周云骁：“……”

您老能不能积点口德？

周云骁伸手搓揉了两下后颈窝，随即把心头那股躁动倒了出来：“舟哥，我有个事情很好奇。”

“说。”

“就……你跟……新同学。”周云骁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才鼓起勇气说出后半句，“是不是距离谈恋爱只隔一个毕业了？”

贺时舟步子蓦地一顿。

周云骁见他停下来，立马跟着停，心头莫名浮出一丝惶恐。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经验告诉他，只要贺时舟无缘无故地停下来，那必然是要锤人。

周云骁做好被惩戒的心理准备，却迟迟没等到对方的动作。

周云骁麻了，斗胆看向贺时舟，却见少年的神色略微有些复杂，一些从未见过的情绪正在他脸上疯狂交织。

周云骁：“？”

周云骁更麻了：“舟哥？你这是什么反应？”

“没什么。”贺时舟抬脚就走，“少管闲事。”

周云骁：“？？？”

就这？？

没有拳头，没有冷嘲热讽，只是毫无力度的一句警告？？？

那……

周云骁在原地吧唧了一下嘴，又猛地揉了一把脸。

那不是显而易见了么？

多半是栽了。

…

俩人抵达教务处时，刘国栋正在处理事情，一张大饼脸差点糊到了电脑屏幕上去。

他一见贺时舟跟周云骁，脸色顿时变了几变，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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