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是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的小说郁妍王维免费阅读

时间:2023-07-28 20:03:02   热度:37.1℃   作者:网络

王维脸上微透笑影,盯着笔下胡桐,喟然道:“这胡桐,便似我们汉家的儿郎——虽然武人大多粗豪些,可总也是坚贞美丽的……你知我素来憎恶开疆辟土、征战杀戮,可……看到他们的脸,真会教你觉得,身为汉家天子使,宣慰他们的‘胜’,却也真是一番至为荣耀之事,虽然那‘胜’实在荒唐。至于崔常侍……唉,也不消提了。”
崔希逸被迫辜负与吐蕃的盟约,怅恨无极。而此时朝廷文士高官,轻视边人蕃将,以之为不如中土华族,乃是极为常见之事,对这份信约不以为然,也不能理解崔希逸为何要对吐蕃人守信。王维奉佛日久,并不轻鄙“蛮夷”,更与崔氏一姓渊源深厚,因此对崔希逸深抱同情。
“牛左相做凉州都督时,颇谙节流之法,所省军费可以万计。崔常侍继任,发觉军储有余,并不当成自己的功劳,而是据实以报圣人。”
是的,崔希逸没有将牛仙客节省军储的功劳窃为己有,而是报给了皇帝。这是牛仙客被提拔的契机。
“常侍忠直仁厚,绝不负人,故为名士。可谁能料到他也有不得不负的一日?诚然,刀兵血火之际,‘信义’二字不能常为凭仗,吐蕃也未必永守此盟。但二人结约本是真心,原可保得数年边关平靖,生民安乐,是我中华毁盟在先,无甚好说。常侍才兼文武,出为法将,入拜台臣,干略胜我千倍,他尚且有被迫抛弃本心之时,我一介小官,又如何能免?如今之朝堂,我当如何立足?”王维压抑着语调,究竟越说越是高声,继而将笔在案上重重一拍,那笔杆裂了开来。
“你看这画上只有胡桐流水,落日孤烟,不免寂寞。”我拾起另一支笔递给他,“塞上春迟,你画几只自南归北的雁,让它们飞入柳营,陪一陪去国离乡的儿郎们罢。”
他凝视我片刻,笑了:“好。”果然他笔致再转温柔,轻轻涂绘空中几只归雁,那些雁姿态英健,羽翅夭矫,挟来春光无限。
我盯着那几只大雁,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王维笑道:“我未曾听清。”我又说了一遍,他仍是摇头表示没听清。我奇道:“你五感敏锐,怎会不能听清我说什么?”他笑道:“痴儿,你呵出的气好香,我想多嗅几回。”
“……我不理你了!”我转身出门,只听得背后他清朗笑声。
待到王维的休沐日,我便将他带到阿史那盈科家中。阿史那敬重王维,不独选了美貌歌姬来唱歌佐酒,还特地拿出了产自西域的金桃。桃子不宜存放,极易腐坏,故而金桃珍贵,更胜金银。阿史那说道:“突厥俗话说,将家中仅有的物事全部拿出来待客,便不算慢待客人。为了招待王郎,我也算是倾我所有了!”
席上我们将那幅画送给了阿史那盈科。阿史那盈科欣喜之至,连声道:“我有生之年,得将王郎的字与画制成屏风,终日相对,真是死亦甘心!”
王维笑道:“阿史那兄太抬举我了。改日阿史那兄若到长安来,我愿一尽地主之谊。”
阿史那盈科摇头道:“我已过知天命之年,身子不复健壮。长安路途遥远,我是难以轻易到的了。有王郎的字与画,我便如同想见长安的文学风流,倒也足够。”又捧出他珍藏的郑虔等人的画作,与王维同看,一时宾主尽欢。
我见气氛已差不多了,向王维暗暗抛个眼色。王维心领神会,便道:“我听说甘州有薤谷石窟,是十六国时郭瑀所造,经北凉多年经营,有千佛洞等胜迹,欲待前往一观。不知阿史那兄可曾听闻这薤谷石窟?”[1]
阿史那盈科也是信佛的人,闻言道了声善哉,笑道:“甘州我亦曾去过!那千佛洞极是壮观,每一窟造像各各不同,却又都极尽精巧,可夺造化之功。更有吐蕃样式的药师如来佛坐像,在长安怕是瞧不到哩。”
王维露出向往之色:“可惜如今天寒,不然我当真要即刻动身了。也罢,待到明年三月,纵是甘州春晚,想亦到了冰开柳萌的时节,那时我再去游赏。”
阿史那神色微变,笑道:“王郎既是出使而来,也未必能待到明年三月罢?依我看,甘州虽天寒,却也并非不能行走。王郎不如及早去了罢。”
王维笑了笑,指着我道:“实是阿郁闹着我带她同去,却又身子娇弱,不耐苦寒。她在凉州,已是捱不得这寒冬了,听说甘州寒冷更甚于凉州,到时她可如何是好?”
阿史那盈科道:“若是秋冬实在去不得,那待到四月花开之时再去也罢。”总之话里话外就是要我们避开三月。
我微笑应下,心中已是有了答案。
出得门来,我与王维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见安重璋已等在外面。我伸手一指阿史那盈科的门庭,叹道:“月盈则亏,阿史那盈科也大意了。”
原来根据史书,明年三月,吐蕃又寇河西,崔希逸率军击破之。我因预知历史,故而故意令王维试探阿史那盈科。阿史那盈科坚决阻止王维三月出行,想是因为提前知道了吐蕃一方的军情。他无论是如何得知的,都必定与外族势力有着紧密关系,加上他本就有突厥血统,吐蕃与大唐开战,自是突厥所愿。
我替崔希逸查清了案子,心情有点沉闷。书画本是风雅之物,一个人待书家画家的敬慕,和出于这敬慕而希望对方避开祸端的一点真心,被用来定了他的通敌之罪,情何以堪。且河西地区蕃汉混杂,吐蕃人、突厥人、回纥人、粟特人无所不有,情势复杂无比。若有人意欲引乱,河西轻易便能成为一个火药桶罢?
这些日来,我便只是与绮里翻译诗歌,以分散心情,连王维也不去见。这天翻译到他的《老将行》,我对其中的“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一联叹赏不绝。王维被后世认为是淡泊的山水田园诗人,但他也有“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的豪情,“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的壮志啊。
绮里看我发呆,笑道:“你既这样惦念他,何不去见他一见?”我与她已经很亲密了,原是无话不说,而她也了解我与王维之间的关系。我脸上一烫,到底依言起身。

到了王维家,已是下午。他家的门虚掩着,我径自进了中庭,在门口脱鞋时,却见到王维的六合靴旁,放着一双鞋头镶嵌明珠的蜀锦绣履。我不由诧异,放轻了脚步,却听到房中隐隐传出笑语之声。

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奴数年来始终不大清楚染色时手腕该当如何发力,幸亏王郎教奴。王郎享誉两京近二十载,果非庸常画师可比。”
“崔十五娘天分过人,我只是稍加点拨,万不敢当娘子的褒赞。”王维道。
又是崔十五娘……我蹙起了眉。
她又笑道:“奴发了大愿心,要为死去的蕃汉将士在天梯山石窟中作壁画祈福。若非王十三郎肯教奴作画,奴的心愿,只怕就不能得偿了。”
“难得崔十五娘有大愿心,我也愿略尽绵薄。”
“奴听说王郎为天梯山石窟作了两幅壁画,特意赶去看了。王郎的画作委实独具气骨,所画的那些天王、力士,令人既生欢喜心,又生敬畏心。”
“天梯山石窟?”王维显然一惊,“天梯山距凉州城百里有余,何必如此跋涉?”
[1] 薤谷石窟,即甘肃省张掖市的马蹄寺石窟群。
崔十五娘笑道:“在洛阳时,奴也常去龙门山的石窟观摩那尊卢舍那大佛呢。能够一观王十三郎的画作,百余里又算得什么。只是今日得十三郎亲自教奴作画,奴可不知有多欢喜。”
“十五娘子想画什么,我教你画便是了。你是阿瑶的族妹,我自当尽心。”王维慨然道。
我透过微微敞开的门缝,只见他伸手去拿画笔,崔十五娘的手也去拿笔,两人的手在空中碰到,又立刻分开。
过了片刻,崔十五娘才低声道:“瑶姊在博陵崔氏女中,也可算得美貌之极了。王郎未曾续娶,是因为……想着瑶姊吗?”
王维迟疑了一下,才道:“原是如此。”
我怔在门口,只觉得冷。
那日他与我分说之后,我已稍感好转。但此际他直承不再续娶是因为崔瑶,我仍是心中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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