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晏真是有心了,竟当真找到与我如此相似之人。」
她的指甲划过棺椁,语气轻佻。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就算他自己不要,绝不会允许旁人觊觎他的东西,越是得不到,就越想得到。
「你可以爱他、崇拜他,对他使小性子,但绝不能忤逆他。
「你说,你逃什么呢?还让男人帮你?
「说起来,我倒是谢谢你,若不是你逃跑,他应当还无法下定决心呢?
「毕竟,你如今的性子,同我年轻时很像,若你也同我从前那般示弱,如今躺在这儿的,大抵是我,也说不定。」
那时候,她应该已经胜券在握。
根本想不到,我还有用得着那一番「建议」的一天。
不过她说得确实不错,
不就是装柔弱、扮可怜、假装深情吗?
如今,我也学会了。
不出我所料,若是平时,为了不让我起疑心,周淮已经不假思索过来继续诓骗我了。
可此时宋蕴在幕帘后躲着,他便要掂量,如何回答才能既将我安抚住,又不让宋蕴误会。Ўź
但我又不是真的要他的回答。
我要的,只是他这片刻的犹豫。
「我知道了……」
趁他还未开口,我率先出声。
我掐紧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
「既然王爷您心仪她人,我……愿意成全,求王爷赐我一纸和离书。」
周淮的面色骤然一寒。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点头:「知道,可我也不是那种毫无自知之明的人,若君心无我,我何苦再作纠缠?」
说完,也不管众人是什么表情,转身离去。
直到离得远了,确认周淮没有追来,我才收了眼泪,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他自然不会追来。
这时候,他应该在等人散后,同宋蕴解释,也要商议如何才能再次哄骗住我。
只有远远跟在身后的几个贵女在讨论。
「传闻里不是说,允王殿下在上元节灯会上,对你一见倾心吗?」
「原来都是假的啊,亏我当时还感叹,天家皇室里,也能出情种呢。」
「诶,你们说,方才躲在那后头的,是哪家的姑娘?」
「甭管是谁,你们不知道吗?我可是听说过些小道消息,说当时允王为了娶允王妃,用了不少手段呢。」
她们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我却听得分明,忍不住缓缓勾起唇角。
倒是林疏婉有些听不下去,一脸不耐烦。
「人都在这儿,有什么不能当面问?非得在人背后叽叽喳喳嘀咕个不停。」
这些贵女们平日里和她关系好,知道她的脾气。
不仅不生气,反而都凑上来,当真问:
「允王妃,你当时真的不是自愿嫁给允王的吗?」
我自然不是自愿嫁给周淮的。
因为当初,我是被我娘下药,送到周淮床上的。
我爹是县里出了名的无赖。
他好赌,也没什么本事,凭着早年捐的钱,一直在衙门里领着个养马的闲差。
知县的马是好马,一匹的价格几乎要顶我一家好几年的口粮,他自然不敢怠慢。
可今年上元节后,他却不知听了谁的怂恿,偷偷骑了那马出去耍威风,撞死了人。
杀了人自然要偿命。
但他被关进牢里的第二天,家里就来了人。
那人是昌平县知县。
他说:「想救你爹,倒不是没有门路,前几日摄政王途径昌平,无意相中了你,只要你愿意去求他,这等小事,自然无须担心……」
他还说:「摄政王此去岭南办差,途中定有烦闷,就缺个知心人端茶倒水,若你伺候得好了,将来荣华富贵还少吗?」
我自然不愿。
因为我和青梅竹马的小云哥早就定好了,等正月过完,他就来我家提亲。
可我没等到提亲,只等到了他们举家搬迁的消息。
那只是个开始。
后来,我绣的帕子,没有一家绣房愿意收。
花了大价钱送去私塾的弟弟,被先生领了回来,说他偷窃,要送他去官府。
而我爹,明明要报上郡守,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定夺的行刑时间,仅仅三天时间判了下来。
于是我娘就给我下了药,将我送到了周淮床上。
那一晚,周淮虽然没有碰我,但我还是觉得羞愤难当,甚至趁人不注意寻死。
但却被周淮救了回来。
他说:「放心,本王不愿委屈你,会娶你的。」
更是昭告天下似的,八抬大轿娶迎我过了门。
他让金陵城中最好的夫子,来教我习文断字。
让宫里的嬷嬷,教导我繁文缛节。
甚至担心我的口音会被人嘲笑,还特地寻人教我金陵话。
那时,我原以为,他做那些,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
直到,我在他的书房里,瞧见那幅,和我一模一样的画像。
那一日,一直伺候我的侍女告诉我,说周淮突然想吃我做的梨花酥,并怂恿我送去他书房。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书房。
可到了却发现,他并不在。
书房是王府重地,我不敢贸然进去。
然而即便没进去,也在门口瞧见了那幅悬在墙上的画像。
侍女说:「王爷可真喜欢您,还特地画了您的画像挂在这儿呢。」
画里的女子确实与我十分像。
可她一身宫衣,眉心的花钿十分精细,是我从未有过的装束。
我眼尖,已经发现了画像下的小字。
「宋蕴——河晏拟像」。
河晏,是周淮的表字。
而宋蕴,是娴妃的闺名。
是当今天子的众多嫔妃中,唯一一个诞下皇子的妃子。
那是我第一次见周淮动怒。
他将怂恿我去书房的侍女、和书房中洒扫的小厮,放上蒸笼蒸了。
并说:「如今天子病重,朝中局势不稳,想要拿住我错处的人比比皆是,府中更是容易混进一些,妄图拿捏我错处的人。你信我,我对你动心,与旁人毫无干系。」
他甚至当着我的面,将那幅画烧了。
上一世,虽然我仍旧疑惑,但还是信了他的花言巧语,和眼底的几分柔情。
一直到我听见他和昌平知县的谈话。
我才恍然大悟,一切都是他做的。
是他设计我爹杀人,让我娘给我下药,勒令绣房不准做我的生意,甚至让小云哥一家举家搬迁。
他将我接进府中,让人教我诗书礼仪,甚至以正妃之礼娶我,制造他对我情深入骨的假象。
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只是为了在天子病逝,宋蕴殉葬时,将我与她身份对调,不引人怀疑罢了。
一想到上一世,我被封入皇陵,求救无门、活活饿死前的绝望。
我便忍不住心中的恨意。
但此时面对一脸好奇的贵女们,我却垂下眸,掩下眼中的情绪,故作悲戚。
「王爷说此生绝不负我,我当时是信他的……」
林疏婉大概是气我,明明知道周淮行事不端,却还要替他说话,回城的路上一言不发。
看着她赌气扭过头去不看我,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我终是没忍住,轻声唤她。
「姐姐。」
这是我两世以来第一次唤她姐姐。
以往我一直不太懂,为何她如此执着这个称呼。
但当这两个字唤出口,胸口竟猛然感觉一阵暖意。
林疏婉也微微愣了下,虽然还是那副气呼呼的模样,但好歹愿意理我了。
「干吗?」
我喉头微哽。
「对不起……」
她是我活这两世,唯一一个愿意护我,真心待我好的人。
我不愿意骗她。
「今日我利用了你,我是故意让你约那些贵女,也是故意建议,将游玩地点改到昭云寺后山的。」
她虽然心思单纯,但并不傻,我只不过提一句,她瞬间就明白过来。
「你也知道周淮今天要和那个女人在那儿约会?」
她用的「也」字,我微微有些意外。
我却还是点头,缓缓道:「我死过一次,上一世我被周淮送进宫,替娴妃活殉葬……」
我原以为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她并不会信。
但几乎是这几个字说完的瞬间,她便猛地一怔,拔高了声音。
「你说什么?死过一次?难道……你重生了?」
我有些意外,反应了许久,才怔怔地点头。
「嗯。」我顿了顿,才道,「我知道你气我不听你的劝告逃,但是,想逃并非易事。」
想要逃确实不容易。
因为我逃过。
上一世,我和周淮大婚后不久,偶然在他院子里,听见他与昌平知县的谈话。
那知县说:「程家一家几口都好拿捏得很,我按您的吩咐将人送来了,请问……我族舅家的案子,什么时候能有进展?」
周淮的声音很低,他几不可查地「嗯」一声,低低应着:「知道了,让人去趟大理寺吧。」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可我还是瞬间明白事情的始末。
于是,我逃了。
第一次逃其实不太顺利,那时我慌了神,根本记不起找林疏婉求救。
刚出金陵城不久,王府的侍卫就追了上来,将我带回王府,自此以后严加看管。
第二次逃,是天子薨逝前几日,周淮一门心思扑在宫里时,我趁乱逃的。
那一次,我怕连累林疏婉,不敢求助她,也不敢走官道,跌跌撞撞许多日,还被人抢了钱财。
直到一位遇见一位好心的走镖人,顺道护送了我一路,才逃回家里。
我原以为见到我,爹娘应该是高兴的。
却没想到,我爹什么话都还没说,就给了我一巴掌。
他骂我:「你回来做什么,是想害死我们一家吗?」
他说的「我们一家」其中并没有包括我。
甚至还劝我:「能被摄政王看上,是你的福分。」
「快回去给道歉,将人哄好了,以后给你弟弟谋个一官半职,也不枉我们养你那么多年。」
然后将我绑了,又送回了周淮手里。
那一日,那位走镖大哥的尸体随意被扔在地上。
周淮就坐在车里,手撑着头问我:「玩够了吗?还不过来?」
他视人命如草芥,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说:玩够了吗?玩够了就赶紧回去。
我吃尽苦头,费尽心思的逃亡,仿佛只是一场闹剧。
然后,回到金陵,我就被一杯药酒灌晕,送进了宫里。
这些过往我无法同林疏婉细说,只朝她扯着唇角,笑得苦涩。
「等死实在太痛苦了,我也想让他们尝尝那种痛苦的滋味。」
她应该是明白我的意思的。
反而是我不太明白,明明一切都与她无关,为什么她要哭着同我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