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京中高门贵女,一朝得了大人青眼,嫁人后随他北上,也不知道现今如何了…”
李星仪摇头,去窗边书案取了纸笔,写下一行字来递给她。
女史接过后,见上面铁画银钩地写着几个字——“家母定州人士,徐氏讳淑宁,仙逝多年”。
女史看到后,面上的悲切渐渐便收了,叹息道:“约摸是奴认错了人罢…倒是冒犯二小姐了。”
李星仪摆手,示意无碍,又坐去窗边摸起一本书来看,还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
这是下逐客令了。
女史微笑:“奴先不打扰二小姐了,若是有什么吩咐,可以使了宫人来显阳殿寻温女史。”
李星仪这才知道她姓温,于是乖巧点头,立起书又偏头去看。
温女史这才退出了西阁,朝着显阳殿的方向走去。
皇后有了身孕,显阳殿内正是一派喜气洋洋,压根不顾当事人本人的脸面,进出纷纷是道喜之声。
温女史刚一进门,便听到皇后同皇帝正在议事。踟蹰了一番后,还是走进去行了礼。
见着她回来,皇后问:“如何了?”
温女史摇头:“试探过了,不过,应该不是您说的那个人。”
说着,温女史从怀里将刚刚李星仪写过的纸张掏了出来,双手奉上。
皇帝伸手接了过来。
“笔力遒劲,笔锋稳健,倒是个心性坚定的孩子。不像那人,写字如醉酒的蛤蟆乱爬。想来是你多心,认错了人。”皇帝对着凑过来看的皇后道,“她这手字不错,倒是女中豪杰,只是同皇后比还差了些。”
皇后不惑之年老鸨怀珠,正因着自己将来要同儿媳一起大肚子而与皇帝置气。听他这么一哄,气便消了两分。
“陛下可说准了。”温女史也笑,“这位二小姐往那儿一站,明明清水一样的俏佳人,可那眼神就跟男孩儿似的。”
皇帝不愿使了个眼色,温女史忙道还有要事便退了下去,剩下帝后二人站在窗边。
皇后的手摸上小腹,虽说尚还平坦,但心中已是无限怜惜。
她一抬头,见皇帝面有踌躇,像是有什么话想要同她说,却又顾及着她情绪一般。
“你不愿意要这个孩子对不对?”她叹气道,“我知你此刻心结,当年生老三时不过是吃得补了些,孩子长得结实,后来才差点难产。咱们年岁这样大,孩子来投奔来了,便是缘分。何必因为这点儿小事儿伤了父子之情?”
她见帝王面色仍是不佳,又道:“万一这胎是个公主呢?”
一听有可能是个女儿,皇帝的表情终于没那么臭了。
瞧他态度变软,皇后趁机问:“那…老三…”
提起幼子简王,皇帝面上又有些阴晴不明。
“老三天资聪颖,敏慧夙成,的确是万里无一的人才。”皇帝坐在一边,双手扶在膝上,叹道,“可你知道他这么聪明,都背着朕做了什么么?”
皇后从来不问朝政之事,可关乎自己的小儿子,她总要听一听的。
“他做了什么?”她问道,“不过杀几个贪官,同老二当年办案也差不多,还能犯了诛九族的大罪不成?”
皇帝冷笑一声,咬着后槽牙道:“这逆子擅临摹,仗着旁人看不出来便仿了朕的笔迹,又用朱笔画了印章上去,活脱脱是一道圣旨——你自己看看吧!”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物来,递到皇后跟前。
皇后展开一看,果然见那绢丝黑帛上列出条条徐州刺史并彭城都督的数条罪状,要求就地斩首,最后还像模像样地“盖”了个章。
若非皇帝说这道圣旨是假的,此刻皇后怕也当是真了——无论下笔还是收尾,均同皇帝平日习惯无二。这不仅仅是“聪颖”就能说得过去的了,若仿的不是一道圣旨,是皇帝平日随手写的什么文章便罢,这样的人才便是做皇帝身边常侍也是绰绰有余。
可这样的才能却偏偏去写了道圣旨,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假传圣旨,形同谋逆,是夷三族都不为过的大罪——可简王三族岂不是也包含了他们夫妻二人在内?这等于是打自己的脸!
皇帝见她脸上一阵儿青一阵儿白,便也缓和下来。
“知道你心疼他,可他就不是朕的儿子么?老三起|点太高,太过倨傲,目中无人,手段阴毒,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以后怕是难以善了。”他宽慰她道,“朕打算削了他的爵,将他赶去太医署…他不是对医术感兴趣么?让他去里头吃些苦,也好过让那些大臣知道了笔伐他。”
皇后也知道兹事体大——假造圣旨,这可是谋逆的罪名,三族九族也不够诛的。
可这回假造圣旨的却是他们的儿子,莫不是让皇帝自己诛了自己?
遇上这样打脸的事儿,也难怪皇帝会生气。然而对他而言,削爵已经格外开恩了——若是让朝中某些老顽固知道了,恐怕不止是削爵这样简单,少说也得拉下他一条命来。
然而再如何,简王也是他们的儿子。哪怕他心思再歹毒,做父母的也总是能对儿子有所期待。
“也好…”皇后捂着心口道,“说到底还是他自小太聪慧,只是生的晚了些,这才如此不甘心。早些年他们兄弟间明明很是友爱,可谁知这些年竟走到今日地步?”
皇帝唯恐她再说下去便要数落他当年不是,忙道:“你总该知道我当年处境。”
“生在帝王家,连亲兄弟都僵成这般,又何况是同母异父兄弟呢?”皇后点头,抹了抹眼睛道,“我唯一后悔的是太早允老三建府自立,该将他带在身边好多照看几年,也不至于此…”
皇帝笑了笑:“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后悔无济于事。你既觉得可行,今日朕就将他赶去太医署——听说夜间值班还要自己生炉子,麻烦得很。让他也体验一下民间疾苦,好过从早到晚泡在书里,一点儿人情味儿都没了。”
“炉子还要自己生?”皇后又道,“万一冻着了怎么办…”
皇帝但笑不语。
皇后一琢磨觉得也对——这儿子是个喜欢医术的,寻常的风寒还能不自医?
想到这儿她便也未多管,直接唤来温女史收拾了些日常用得到的东西后带去太医署给简王——不,给三皇子送去。
晚间,李星仪用过了晚膳,在阁内走动消化食。
温女史又领了人来,加了些生活用具,又替她烧了炭后才离开。
李星仪沐浴后独自坐在床榻上,遥望窗外月光,越想越觉得这些日子来的经历不可思议。
只是李老夫人口中常说的自小尤为关照她的太子妃却不知为何一直不曾多同她说话。
她只是东宫别苑的宫婢李星仪,并非是李氏二小姐李星仪,自然不知道这对姐妹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然而,曾为东宫宫婢的李星仪却有很多事要做。
这第一件事,便是查出究竟是谁害了自己。
这一日她早早地睡下,打算明早醒来后去寻自己那位姐姐——太子妃李玉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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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宫别苑之时,众仆婢皆是卯时准点儿便起,是以李星仪卯时不到便醒来。
她正在室内更衣时,听到外间有人轻轻走动,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外头的人约摸有四五位,挥舞着手上类似掸子的物件正擦拭着窗户——声音极轻,若是她未醒之时怕是也听不到,可见宫中规矩亦是极严的。
李星仪放松了警惕,手腕一动,却不小心碰到了橱柜上放着的瓷瓶。
她弄出了这一声响后,又听外头的人小声道:“李小姐起了吧?”
“天才刚亮,除了咱们这些婢子,正经的小姐哪有这个点儿就起的?”又一人道。
“约摸是魇着了吧…咱们小点儿声,去别处洒扫,别将人吵醒了…”
几名侍女的声音随着渐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李星仪也差点儿出了一头汗——这些侍女说得太对了,当下皇室出自北境,倒是没有迂腐汉人那套晨起自己还未拾掇利索便要去房中侍奉父母的习惯,这么多年来诸人渐渐习惯,甚至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小姐们大有人在。
她想了想,还是躺回了床上。
当初被李老夫人的人救起来之后,她也没多想便成了李家的二小姐李星仪。然而身上的诸多习惯却依然时时提醒着她,她还是东宫别苑里的那个宫婢。
若是早前将事实说出来,她并不用像如今这样犯难——可在她未能查明是谁将她抛入水中之前,她终究是危险的。
李二小姐身上亦有疑点,可在目前来说,李二小姐的身份相对是安全的。若想借着李二小姐的名头行走,就必须要变成她的样子。只有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是能白白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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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女史带着人来时特意向阁内的侍女打听。
几名侍女皆道:“李小姐不曾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