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
雨。
隐藏在朗朗晴日的阴晦记忆终于在这条预示大雨倾盆的信息降临时从沉睡中苏醒。
几乎是瞬息,周旋突然感受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冷,即使她已经将身体严丝合缝地埋进被子,那股仿佛从体内向外散发的寒意袭入骨缝,冻地她好像泡在寒冬腊月的冰窟里止不住哆嗦。
冷汗如雨浇面,将她扯回经年累月无数次游走在现实和梦境边界,一度将两者混合的画面中。
疼痛和恐惧一一复现,她发现自己湿漉漉地跪在雨中,肩上、后背爬满了狰狞模糊的咬痕和反复开裂的鞭伤。
不堪忍受的痛楚之余,双膝之下是根根带刺的尖刺竹条,黏着一层被雨水泡烂的发白皮肉戳进肉里。
耳边反复传来雨点砸地的闷响,声嘶力竭的咒骂交织着微弱蚊呐的低吟。
头顶那把雨伞停在面前,将她排出在遮风挡雨的安全地带在之外。
那位赋予她另一半生命的男人一遍遍问道:
“认不认错?”
“不听话的小孩是要受到惩罚的,我们满满是乖孩子,昨天爸爸已经教过你了,现在,自己去院子里跪着领罚。”
笼子被打开,一条条眼冒凶光的猎狗扑上来想将她撕碎。
周旋猛地睁眼,剧跳到快要爆裂的心脏在胸口狠狠敲击,牵扯着神经突跳作痛,全身上下无处不被汗透黏湿。
掀开半边领口,周旋低头看见肩上靠近脖颈大动脉下方几厘米的位置,一只振翅欲飞的红蝴蝶落在上面。
繁复冗杂的纹路堆叠着与生俱来的线条,仿佛一抹浑然天成的胎记,完美掩盖了身体留存下来、最致命的疮疤。
她伸手抚上去,触感略显粗糙,心跳节奏压在掌心,是与周围光滑皮肤对比明显的增生突起。
忍住嗓子眼几欲冒火的渴涩,周旋舔了下干巴巴的嘴唇,下床倒水喝。
饮水机咕嘟冒着泡,在死寂的深夜犹如一道平地异响。
睡着不过一个小时,周旋被噩梦惊醒后再也没有睡意,渐渐湿冷的汗水将衣料牢牢粘黏在后背,周旋走进洗手间再次冲了个澡,洗净那股仿佛浸透雨水令人作呕的汗腥味。
保险起见,她现在还处于暗示扭转阶段,在完全摆脱应激反应的影响之前,下雨天还是不要出门。
她拿起手机准备给画舫那边打电话商量改天再去拿颜料,一看时间,凌晨三点。
周旋将手机扔到床上,漫漫长夜,她打算去画室做点什么打发时间。
推开门,周旋正要抬腿迈出第一步,低垂的视线猛然看见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伏在脚下。
那股才缓和下去的惊惧瞬间触电般传遍全身,周旋整个后背都僵了。
她反应极快地反手关上门,后知后觉一股怒火烧上心头,将理智和克制统统熔成情绪化的齑粉。
一墙之隔好不容易浅眠片刻的唐遇礼忽然听到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正在喊他:“唐遇礼!”
第一下他就醒了。
后面紧紧追着一声中气十足的狗吠,那边明显被吓到了,瞬间鸦雀无声。
完全不需要反应时间,唐遇礼条件反射地掀开被子下床,一路小跑出来。
整个过程在周旋蹲在地上听到三伏在门口发出那声喊叫的尾音为止。
静了片刻,一阵窸窣细响消失过后,周旋又听见愈来愈近的脚步。
与此同时,门被轻轻敲响,男人平稳有力的声音传进来。
“你还好吗?”
依旧是听过多次的冷淡声音,可周旋却从未有一刻比现在还期待听到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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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在陷入惊恐未定的余韵时一同接收到他的声音,她发觉心脏好像出于某种无解的原因漏跳了一拍。
周旋撑着桌面站起来,她蹲地时间有点久,以至于双腿无法适应骤然恢复的血液循环而灌入一阵难以为继的颤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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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吸一口气,缓过劲才朝门口看去,“三伏,还在外面吗?”
“我把它带出去了,你……”别怕。
眼看那两个字就要脱口而出,唐遇礼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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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出来了。”
倒映在半透明玻璃窗的身影一点点加深轮廓,直到完全掠入眼中。
下一秒,门被人从里到打开。
唐遇礼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耳畔忽然刮起一阵开门时人为掀起的猛烈冷风。
褪去那副羸弱飘摇的模样,周旋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一把将唐遇礼推到廊亭出口的柱子上,一手死死攥住他的衣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你,看好你的狗。你居然放任它跑到我房间门口睡觉?!”
渐渐冷却下来的头脑让周旋想起三伏趴在门口睡觉时自然放松的状态,显然不是第一次。
一想到它也许每晚都待在与自己一厘之远的地方,周旋就控制不住地回忆起那段破碎凌乱的记忆,简直比直接咬一口还让人难受。
感受到勒在脖间那只颤抖而不自知的冰凉手指,唐遇礼顺着力道抬头,颌角上仰的角度令那道看向周旋的视线多了丝高度造就的垂视意味。
即使这股力道轻地他毫不费力就可以轻易调转两人一逼一受的方位。
触及周旋眼角那抹隐没在黑夜深处,微不可见的淡红色,唐遇礼顿了下,少见地没有跟随身体指引的肌肉记忆。将她钳制在掌心。
“唐遇礼,再有下次──”
他出声截住她的狠话,俯视视角却并没有周旋感到厌烦的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我答应你,不会再有下次。”
之心
第二天天将明, 果然如天气预报说的那样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冲刷万物,整齐划一的落雨声中飘来淡淡的土腥味。
周旋打通画舫那边的电话, 本欲说好过两天再去。
谁知那边好像换了个负责人, 听完后主动提出送货上门, 问她方不方便预留地址。
架不住对方一再挽留的热情, 周旋看外边雨势不大,索性把地址发了过去,也省得她再跑一趟。
处理完这件事,她揉揉有些发胀的脑袋,将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后,撑伞走了出去。
寺庙修行的僧人有严格的作息规定, 往常这个点, 他们大都在听彭舟早习。
一路人影寥寥,周旋来到后厨, 正在烧火摘菜为午饭做准备的李阿姨看到她先是一愣, 然后用围裙擦擦手,朝她露出亲切的笑容。
说着动作娴熟地捞起一旁漏勺里素白米粉倒入锅中,“平常没见你来,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留了点米粉, 先凑合着吃。”
周旋也不知道怎么就被香味勾到这来的,她本意只是想出来透透气。
长期服用药物的副作用导致周旋一向在饮食方面不怎么重视,也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她来后厨的次数屈指可数, 还以为李阿姨应该默认了她的生活习惯。
以至于在听到她那副好似早有准备的淡定口吻,和那碗滤干水分泡在碗里的米粉, 一时心生疑窦。
“李阿姨,我不是来吃早饭的。”
李阿姨振振有词,“哪能不吃早饭,你们年轻人不要仗着自己身体好能抗,就不好好吃饭,等到了我这个年纪,身体出现毛病,后悔都来不及。”
“你一直不来,我还想去找你来着,但小唐说你忙着工作,吃饭的时间比我们要晚一点,就让我每天单独留一份食材,等你过来的时候现做给你吃。”
敏锐地捕捉到“小唐”这个称呼,周旋合伞的动作微滞,随即将伞放在一边,“小唐?是唐遇礼吗?”
“山上除了他好像找不出第二个姓唐的后生了。”李阿姨将煮好的米粉捞进冷水过凉,转头拿碗的时候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又从橱柜上拿出一打点心,“这是刚做的槐花糕,你带回去吃,剩下那份顺路帮我拿给小唐。”
稀里糊涂混了顿饭,又莫名拎回两盒点心,周旋胃里暖暖的,一直绵延到被风浸透的四肢,原本淤塞在太阳穴两端的酸胀感稍稍减弱,似乎没有往常那般难受。
回想昨晚那段算不上愉快的冲突,周旋发了火就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过激,甚至有些刻意拿唐遇礼撒气的意味在其中。
第一,在她没来寺庙前,那套四合院一直都是唐遇礼在居住,三伏跟在他身边无可非议,她后来者居上这一点本来就有些独断专行。
其次,她记得自己情绪失控时动手勒了下他的脖子,尾指的素戒好像把他脖子划破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由于走廊太黑能见度低,周旋只听见一声很细微的哗啦声,无法确定到底有没有破皮见血。
看着手边那盒点心,周旋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
反正同住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躲也躲不掉。
在门口小坐了片刻,周旋怀着一鼓作气的心态果断敲响面前这扇门。
脚步声响起,唐遇礼盯着那道在门口将近坐了十分钟的身影,闻声过去将门打开。
他穿了一件高领打底衫,衣领翻地齐齐整整,包裹着修长颈项,只露出凌厉下颌骨线。
周旋视线受阻,看不清他脖子上是否留有伤口。
又怕肆无忌惮看太久会被唐遇礼发现,于是掀掀眼皮将视野抬高,正对上那双沉静黑眸,然后将盒子递过去,“李姐让我给你的。”
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这幅情态反常地过分客气,稍显一点素昧流露的谨慎与局促。
唐遇礼接过,垂眸打量那层不透明的包装纸,一瞬,目光又回落眼前,语气来得突兀又平淡,“除了三伏,你还怕什么?”
周旋瞬间愣神,知道他是因为昨晚的事防患于未然,但还是被这副平心静气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调勾地一惊,“你问这个干什么?”
唐遇礼不留痕迹的余光扫过周旋眼尾,他瞥了眼昨晚被掐着脖子抵身的红木圆柱,雨水覆在上面,潋滟水光尽显。
脖颈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带动周围一同烧了起来,仿佛回溯到冰凉手指剐蹭颈脉犹如实质的紧绷触感。
喉结上下滑动,周旋听到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