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文臣,到底是安定日子过久了。”
洛子裘的眼里闪过嘲讽的光亮。
“如今倒开始嫌弃守城的战将手段残酷,真是有意思。”
他们遮遮掩掩,欲言又止,假借些悲天悯人的热肠,祈求皇帝降下一些恩泽,让坑里的白骨可以入土为安。
楚凌沉默许了。
于是又有人提出能否捐一座庙,让和尚可以为那些无辜的生灵诵念经文,化解死者的怨气,这样的话对晏国的国运也是大有裨益的。
楚凌沉又默许了。
既然那些白骨是无辜的生灵,那屠戮他们的人是什么?
那就是杀人真凶,阎罗再世。
于是奏折画风一转,有人便提出了一个议题:当年屠城真是不得已吗?定北侯颜宙是否好战喜功,过大于功?他屠戮蓝城,真就一点过错都没有吗?
他那么残忍!
就应该为蓝城的无辜百姓担责!
一个战将是不可能没有过错的,讨伐之风自此而起,朝臣们甚至把颜宙在军营里多给自己分了两斤茶叶的过往都挖了出来。
小节尚且有损,大节怎可能保?
一个偷污茶叶的将军,必定不是什么好货色。
他女儿凭什么稳坐中宫,他又凭什么安享晚年?
他昔日偷了茶叶,来日便可偷国。
怪不得向来不待见颜侯!
于是奏折如洪水一般滚滚而来,到了楚凌沉的书案上,然后在他的手上化成了灰烬。
夕阳终于落下。
楚凌沉盯着外面的月色,往日这个时辰他应该已经在去望舒宫的路上,而今日……
洛子裘扇风摇曳:“听说太后罚了娘娘去佛骨塔抄经,告灵五日,虽没什么用,应该能暂且堵一堵那些烦人的嘴。”
遇上这种流言蜚语,最忌什么都不做。太后娘娘此举,倒是保护了皇后,着实令人意外。
“只不过……”洛子裘轻轻叹了口,“皇后娘娘看起来也并非愚钝的人,怎会信了那些个坊间怪谈,去拜梅妃呢?”
他确实对此感到疑惑。
百思不得其解。
以他和颜鸢不多的几次接触来看,这位皇后不仅不笨,反而很聪明,聪明到能让楚凌沉为她改了原则,默许了她作为盟友。
可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什么会去梅园呢?
她真的信梅妃上身,可以夺得帝王心?
虽然白骨坑现世显然不是巧合,事情不论如何都会走到问罪颜侯这个环节,但是如果没有皇后拜梅园这件事,言风还不会这么势如破竹。
为什么呢?
洛子裘盯着楚凌沉,调笑道:“难道是这世上女子,一旦堕于情爱,都是这般愚昧单纯?”
他本是调笑,楚凌沉却并没有反应。
他似乎有些……走神了。
楚凌沉正盯着窗外的月亮,他并非有意发呆,只是不知道为何脑海之中忽然响起了那日融园赐浴之后的情形。
他抱着她回房,一路上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波动。
可是当他把她放到床上,看见她湿漉漉的眼睫,忽然间,心上生出了一丝难言的知觉。
只差一点点,这颗孱弱的蘑菇就死了。
他并不想承认。
自己曾为之松了口气。
也并不想承认,此刻之所以想起这些,是因为脑海里回荡起了那个医女艰难的话语:“娘娘她对陛下……情根深重,无法自拔。”
……
第75章 好酸
情根深重,无法自拔。
笑话。
月色下,楚凌沉的神色又莫名阴沉了下来。
洛子裘似是不经意地提起:“陛下今日没有点安神香么?”
这几日来,他发现乾政殿的安神香清淡了许多,他担心楚凌沉难压躁郁,在进殿之前就悄悄拉了他近侍的公公询问,才知道楚凌沉这几日来只在深夜与清晨时分点上安神香。
他问公公:“圣上这几日心性如何?”
楚凌沉已经彻夜难眠好些年,往日里若是安神香的药量不够,最先遭殃的通常是乾政殿里的奴才。
谁知公公喜笑颜开:“圣上这几日啊,脾气极好。”
洛子裘诧异:“极好是怎样的好?”
公公满脸促狭:“自然是帝后和睦的那种好。”
洛子裘愣了愣。
他自然是知道的,楚凌沉日日去望舒宫为的是什么。
朝廷中有人见不得帝后和睦,唯恐皇帝和颜宙结盟,所以借着蓝城白骨坑的事情发难,步步为营,指引着民风倒逼朝廷。
楚凌沉每夜都去望舒宫,为的正是破釜沉舟,让那帮本来在阴沟里造谣的人心急如焚,从而不得不走到太阳底下来。
只不过,他去得似乎……有些勤啊。
只是糊弄朝臣的话,不需要日日报到的。
洛子裘笑了笑,盯着楚凌沉的脸道若有所思:“圣上的气色近些日子以来,倒是好了一些。”
他的脸原本是没有血色的,身形如枯骨,眼瞳周围尽是青灰之色。
知道楚凌沉失眠的人不多,所以朝中向来有传言,当今皇帝不仅暴戾横行,甚至为了追求女色胡乱饮药,致使坏了身体之根本,一看就不是长寿的模样。
而现在楚凌沉气色确实好了一些,就连眼底的青灰色都淡了不少。
洛子裘悠悠道:“没想到皇后娘娘倒是一剂良药,倒让微臣惭愧了。”
楚凌沉的眉头皱得更紧:“洛子裘。”
他的声音冷硬,显然是已经动了怒。
哦豁,惹不起。
洛子裘扇子一手,识时务道:“那想来还是微臣的新方起了效,微臣这就去新调一些药方,为圣上巩固疗效。”
这倒是实话实说。楚凌沉的这顽疾由来已久,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他确实得想法子趁热打铁才行。
洛子裘向楚凌沉行礼告退。
走到门口,他又回了头:“还有一桩事。”
洛子裘温声道:“皇后娘娘被太后派去了佛骨塔抄经,据说要五日。”
楚凌沉不置可否,冷眼看着洛子裘。
洛子裘停顿了会儿道:“安全应该是安全的,只不过佛骨塔还愿讲究苦修心诚,听说每日只有卯时有一碗稀粥润肠果腹。”
楚凌沉冷淡道:“又如何?”
洛子裘叹了口气:“不如何,只不过皇后娘娘是免不了要挨饿了。”
那样一个软敷敷的人,一看就是没有吃过苦的,又是个那么怕冷的人,在佛骨塔里的日子应该是十分难熬吧。
洛子裘在原地等了片刻,见楚凌沉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只能又叹了口气,俯身行礼,告退离开了乾政殿。
乾政殿外的夜色已经深沉。
楚凌沉在寝殿之中坐了片刻,心绪却始终难以平复,他皱着眉头与理智僵持了片刻,最后面无表情地带着奏折,重新去了望舒宫。
望舒宫里奴仆见到圣驾,震惊不已:“圣上怎么来了?我们娘娘她、她没有在寝宫,她……”
楚凌沉淡道:“不要紧。”
颜鸢去了哪里不要紧。
皇后在不在望舒宫也不要紧。
他并非想要见她,只是想要借她书房一用罢了。
楚凌沉低着头,径直走进了望舒宫里,顺着熟悉的道路打开了颜鸢的书房门,然后坐到了熟悉的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书房里没有点蜡烛。
月光流淌过窗棂,落在不远的书案上。
往日里那颗蘑菇会在那看内折,一边看一边时不时地往口中塞一些糕点。
虽然没有声响,但是却有一些馥郁的甜香时不时飘荡到他的口鼻间。
如今那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黑夜寂静。
楚凌沉放缓了呼吸。
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很久,却最终,还是颓然睁开了眼睛。
眸色深沉如同暗潮。
……
佛骨塔。
颜鸢在佛前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抬起眼看了一眼房梁。
她已经有些分不清时辰,因为塔内的四壁上点着三千盏莲花灯,把整个佛堂照耀得如同白昼,在她面前的佛像的手心还托着一盏长明灯。
长明灯也是莲花形状的,听说是当年先帝登基之时点燃的,几十年来灯火不灭,象征着晏国的国运昌盛不熄。
可眼下颜鸢并不关心晏国的国运如何。
她反正快要死了。
饿死的。
“咕咕——”
寂静中,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
颜鸢痛苦地捂住了肚子,身体无力地趴在了书案上。
好饿。
好饿好饿啊。
她本来以为只是抄经五日而已,手疼了些,人困了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谁知道佛骨塔不放饭啊?
路上就听说了佛骨塔里只有一日一餐,她已经在这里熬过了第一日,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二日放饭的时辰,老和尚却只差人送来了一小碗稀粥。
颜鸢不敢置信:“就这?没有菜与肉吗?”
老和尚道:“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