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你速带御林军秘密赶赴化缘山,将你皇兄找回来。”
“父皇,我去之前,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安乐昂首,静静开口。
“何事?”
“皇兄是大靖太子,有人胆敢加害于他,便是挑战我大靖国威和整个皇室,无论是谁,父皇都必须严惩不殆,若安宁带皇兄平安归来,请您给他一个交代。”
安宁掷地有声,定定望着嘉宁帝。皇兄和梓元生死未知,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嘉宁帝眯起眼,不自觉摩挲手上的扳指,抬首朝案桌下昂首而立的长女望去。
感觉到书阁内陡然沉下来的气氛,赵福耳朵竖起,愣是没抬眼。
安宁公主果真是个彪悍的主,能和青城老祖合起来算计太子的,不过就是为了那储君之位,朝中并后宫合起来数也只有那么几人够格,陛下到如今对太子失踪之事密而不宣,便是为了不将此事扩大。
此事一旦大白于天下,太子一派的人自是要借机而起,定会横生波澜,若是往常,陛下或许不会姑息,可如今……偏生朝堂经不得一点风浪。
“安宁,不要胡闹,这件事朕自有分寸。”嘉宁帝淡淡道,挥手让她出去。
“父皇。”安宁没有动,突然开口,声音微有自嘲,“皇兄的命在你眼里,难道还比不上朝堂一时的动荡?”
“安宁!”嘉宁帝顿时脸色铁青。
安宁兀地抬头,在嘉宁帝的威压下毫不退让,“朝中能做成此事者寥寥无几,他们要皇兄的命,为的就是东宫太子之位,如今父皇成年之子只有五皇兄和九弟,五皇兄醉心佛法,从不介入朝堂。父皇,这件事是谁做下的,您当真不知?”
此话落地,赵福倒吸一口凉气,心底竖起大拇指,终于抬起了头。
骨肉相残,皇位相争本就是天家见不得光的隐秘,帝王之术旨在制衡,如今朝堂左右相分庭抗礼才能皇权稳固,降罪左相,让东宫势大,无异于动摇帝位。
陛下即位十六年来,敢如此质问于他的,还只有面前这个恐怕活得有些腻味了的安宁公主,一人而已。
嘉宁帝猛地起身,手边的杯盏被他猛地拂到地上,怒道:“好、好,你拜了净玄为师,在西北领个几年军就无法无天了,混账东西,给朕跪下。”
安宁神情不变,硬生生跪在碎片上,膝上不一会儿染上斑斑血迹。
安宁不同于一般的皇家公主,她生性傲气狂放,这么一跪,就带了几分沙场喋血的悍气来。
她抬头,看着怒气满溢的嘉宁帝,突然开口,“父皇,皇兄他太难了,您别再为难他了。”
“他难什么!”嘉宁帝向来宠爱安宁,今日被她气上头,口不择言,“朕用尽心力培养他,兢兢业业保住江山,还不是为了他!你还要朕如何?他一个大靖太子,连这点苦都受不得,日后如何执掌天下!”
“父皇,皇后娘娘过世的时候,皇兄他只有七岁。”
安宁一句话,嘉宁帝神情猛地一僵。
“在帝北城亲口颁下赐帝家满门死罪的圣旨时,皇兄十二岁。”
赵福这次干脆连呼吸都给停了片刻,不可思议地望着安宁。
“入西北戍守边疆那年,皇兄十五岁。”
安宁缓缓起身,膝上的鲜血滴落在地,溅出触目惊心的纹路。
“父皇,您有没有想过,皇兄今年只有二十二岁,他甚至没有为自己活过哪怕一天。如果这次他回不来了,还要这把椅子来干什么?儿臣会领兵去化缘山,但不能领君命保证一定能带回活着的皇兄。”
安宁说完,转身出了上书阁。
直到安宁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赵福始终没有听到嘉宁帝的呵斥,上书阁内一片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
他小心地抬了抬头,朝御座上望去,兀地一怔。
嘉宁帝脸上仍是平常的威严凌厉,只是整个人却仿佛瞬间老了数岁。
半晌,他听到御座上苍老的声音,极轻极淡。
“他生来便是皇家嫡子,这是他的命。”
这日下午,城门边,安宁轻兵简从出城时,看见了候她已久的洛铭西。
“把他们带回来。”
洛铭西靠在马车里,伸出半个头,轻飘飘吩咐了这么一句。他自是瞧见了安宁膝上的伤口,神情顿了顿,但最终没有说旁的话。
以他的眼线,早就知道了安宁和嘉宁帝在上书阁惊天动地的争吵,虽是因为韩烨重伤不知生死的原因,可是洛铭西知道,安宁想严惩左相,也是为了帝梓元。
“嗯,他们两个福大命大,会活着回来的。”话虽这么说,爽朗的笑容也压不住安宁眼底的担心和自责,“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在京城里等着会更好。”
洛铭西留下这么一句,缩回了马车里,朝他摆摆手。
见马车走远,安宁叹了一声,挥鞭出了皇城。
不管京城里如何惊涛骇浪,化缘山下的山谷内仍是一片平和,或者说……过于平和了。
韩烨似是要把这二十几年的悠闲日子都补回来一般,每日以有伤在身为借口光明正大犯懒,除了吃,就是靠在树下晒太阳,不过几日就养得圆润起来,一点不像落难逃生的倒霉蛋,反倒像个十足的纨绔公子。
直到任安乐实在看不过眼把他拖着走了一圈后,他才苦着脸每日陪着她走上半个时辰。
有一次两人进行每晚例行活动——看星星的时候,任安乐皱着眉问他,“怎么一到这么个鬼都见不着的地方,你就成这样了?刚直坚毅呢?睿智威严呢?”
他懒洋洋靠在树上,是这么回的,“平日里你见着的太子,现在凑合着过的是韩烨。”
韩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特别亮,里面还蕴着温暖的笑意。
任安乐一时晃神,差点来了一句,我也差不多,平日里和你君君臣臣忒礼貌的是任安乐,现在恨不得揍你两拳的是帝梓元。
只是到最后关头,她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知道,有些话,一旦开了口,就再也难收了。
第十日,韩烨的伤口终于拆了布,能入水了,任安乐忍够了他一身臭气,哼着小调把他领到谷后一处隐蔽的水源旁,神气地指了指:“本当家今晚把这泉眼赏赐给你了,好好洗白了再回来。”
说着转身就走,猛不丁被一双手拉住。
任安乐回头,挑眉看向韩烨。
韩烨放开她的挽袖,立在小溪旁,朝水里指了指,突然开口:“你先洗个脸吧,要不等我洗了水就脏了,这里是活泉,明日你洗的时候水就干净了。”
任安乐怔住,没动。
韩烨笑得温润而善良,“安乐,我又不是要扒了你的衣服,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话音刚落,任安乐眨了眨眼,差点笑出来。她在强盗窝里长大,成日里混在身边的都是满嘴跑马的野蛮汉子,什么混话没听过,倒是韩烨也能说这种话,让她颇为意外。任安乐想着,朝身旁一人高的石头上一靠,声音懒洋洋,对着泉水指了指,模样说不出的轻佻。
“殿下,臣不嫌弃你,臣就在这看着您洗浴,等您洗得白白净净了,臣便用这水来洗脸。殿下是君,能有此殊荣,是臣的福分。”
这句话集客套感恩于一身,说得冠冕堂皇,韩烨被埋汰得连渣子都不剩,他朝任安乐看了一眼,“任卿,果真?”
任安乐老神在在点头,韩烨挑了挑眉,开始解腰间锦带。
韩烨的动作“慢条斯理”四字足以形容,他的手修长光洁,骨节分明,这么一动,便带了几分天潢贵胄的优雅来。
任安乐恍若毫不在意,笑吟吟地看着他。
安静的山洞里,于是便出现了一幅美男子对泉解衣、英气豪迈的女子虎视眈眈的诡异画面。黄昏至,温泉的热气升腾在洞中,平白染了暧昧气息,一时间静得吓人。
锦带落在地上,韩烨除去上衣,刚露出裸露的后背,“哟呵”一声清亮的口哨传来,顿时气氛全无。韩烨手里提着衣袍,转身,和任安乐亮晶晶的眼对视半晌,终于认了输,“卿……退下吧。”
韩烨光着上半身,努力摆出威严的姿态,任安乐弯了弯眼,笑叹:“殿下装着三千佳人的东宫,看来还真是个摆设。”说完拍拍手转身出了山洞,留下脸色僵硬的韩烨孤零零立在泉眼旁。
待出了山洞,任安乐轻快的步伐缓了下来,她微微松开袖中微微握紧的手,舒了口气,无意识摸了摸藏在头发里的耳朵,一触,发觉烫得厉害,眼底露出几分诧异,摇头晃脑好一会儿,待回过神,匆匆去了竹屋外的溪水旁。
谷里静悄悄的,任安乐揭下面具,露出有些苍白的脸庞,用水擦净,看着手中的面具,眉皱了起来。这面具是用药草制成,瞒不了几日,若苑书还找不到这个山谷,怕是真面目就藏不住了。
任安乐是个乐天知命的人,想了片刻见寻不到方法,重新带起面具晃回了竹屋,她有些疲乏,望了窗外沉下的天色一眼,被子一卷开始睡觉。
待韩烨通体舒畅洗浴完,湿着头发回竹屋时,便瞧见了她呼呼大睡的模样。
按理说任安乐在土匪窝长大,又是执掌水军的统帅,睡觉时应该是警醒的,可这数日在山谷里,韩烨见得最多的,便是她这忒坦荡放松的睡姿。
或许是因为功力散尽才会这样,他心里有些发堵,放轻手脚走到竹床边,半蹲下来。
任安乐的眼睛狭长,韩烨想起她平日在京城作威作福的德性,有些乐,杵着下巴瞅着看,看久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对着这张脸发了半天呆,总算回过了味。这副容貌,配上任安乐嚣张到凌厉的眼,有些普通了。
那日在化缘山寺外,连那些混迹江湖大半辈子的掌门都没瞧出鲁文浩脸上的面具,面前这人却不费吹灰之力给看了出来,如若不是一早知情,便只有一种可能——她必定深谙易容之术。
他从见任安乐第一面起心底隐约的别扭之感终于得到了解释。
韩烨手指头不自觉动了动,有些苦恼,挣扎半天,朝四周望了望,觉得这地儿人鸟绝迹,实在是干偷偷摸摸之事的好地方,他努力保持着淡定的神情,几根手指挪着朝任安乐的脸触过去。
一寸一寸,呼吸不自觉屏住,心跳得比临阵对敌时还要厉害,只要动作再快点,他就可以看见心心念念了十来年的人到底长成什么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