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突然间天旋地转?”
林翠微躺在床上,虽说没有摔跤,也被摇得七荤八素。
“别怕。这是地动。”徐伦赶到林翠微身旁搂着她。
“地动?”
“你忘了我给你讲的张衡造地动仪的故事?当时地动仪准确预测陇西的一次地动。现今咱们这个也是地动,规模远比不过书里说的什么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顶多算土地公公打的一个喷嚏。”
“土地公公为什么突然打喷嚏,是不是我们做的哪里不好,他以地动示警?”林翠微忧心忡忡。
“无稽之谈。东汉王充说‘地固将自动’。关他土地公公什么事,我说土地公公打喷嚏,无非是举个例子,好叫你容易明白。你怎么又拐到怪力乱神的路子上去。”
“我自是没你读书多,不懂那些大道理。”
徐伦听出林翠微的不满,赶忙哄她,“好啦,咱们不谈这些了。你看外面的黄昏雨景,多美。”
好似万道金光直射下来,天地浑然金黄一色。雨水一开始很急,渐渐缓下势头,从粗蠢的水绳变作雨线,一线一线,折射着金光,刹那间成了金线。夫妻俩依偎着看了一场黄金雨,直至暮色四合,犹自恋恋不舍。
自幻境出来,现实里的时辰刚好也是黄昏。徐伦路过中庭,看到郑媱坐在廊下的摇椅上读着什么,前院门房上的张耀立在一旁。
徐伦匆匆一瞥,没有放在心上,往书房去了。
郑媱自信笺中抬起眼,“你刚刚说这信是谁送来的?”
“回夫人,她自称十味香铺的掌柜,叫我把这封信转交老爷。”
“女的?”
“确实是女人。”
“美不美?”
张耀不敢说美,“不丑。”
郑媱嘴角牵动,扯出一抹讽笑。目光落回信上,什么地动什么天降异象什么反噬,奇奇怪怪的字,指不定在打什么暗号。将信揉成一团,丢进纸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吩咐张耀:“信的事不必和老爷说。”
张耀答应着下去了。
徐伦再次进入幻境时,幻境里的一切急转直下。原本按照他和云寐编织的情节,在林翠微诞下属于他们两人的儿子后,他会考取进士,任一地方小官,过上安定富足的生活。
事实却是,幻境没有按照事先编定的情节演进,幻梦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她自行其是的摆布着所有人的命运,包括幻境的主人徐伦。
徐伦和林翠微的儿子出生后不久,徐父意外亡故。在徐父的葬礼上,徐母几度哭到昏厥,最后一次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去了。
徐林二人接连料理完父母的丧事,已是心力交瘁。
为应付来年的科举,徐伦不得不暂时摒弃悲伤,埋首读堆,家里是一切事物全交由林翠微打理。林翠微一边照顾孩子一边料理家务事。恶仆欺她柔软,哄骗去不少钱钞。等徐伦发现,几个恶仆早已带着钱跑路。报官也无济于事。
徐伦将林翠微数落一顿,林翠微唯有暗自垂泪。
好在名下还有一些田产,依靠着这些田产和徐父平日里的珍藏他们的日子也还过得去。
翌年,徐伦前去参加科考,不幸再次落榜。
林翠微安慰他:“落榜便落榜,有什么大不了的,凭着你举人的功名,也能在县里谋份差事。”
不料徐伦勃然大怒:“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只知道穿衣吃饭,涂脂抹粉,完全不顾那些衣饭那些脂粉打哪来的。举人,哼,举人算个屁,只配在县城里虚张声势。要想做大官,住在东京城里,非考上贡士不可!”
林翠微遭他一通儿吼,又是委屈又是不解:“官人不是说在县城里过清闲日子也不错,怎么突然转变心思,欲往那高枝上飞了?”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没本事的懦夫才想留在巴掌大的陈留过清闲日子,但凡有点雄心壮志谁不成去东京城里搏个功名。”
林翠微心有戚戚焉,“原本官人一直抱的是这样的心思,这么说当初的焚书之举也只是逼公公就范的手段。你压根就没想过放弃科举,尤其为了我放弃科举……”
泪水晶莹的划过林翠微脸庞,她仿佛直到今天,才真正认识丈夫,认清他的心。
看到林翠微哭,徐伦心头一软,想说几句好听的哄她。屋内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他软掉的心肠瞬间硬起来,手背到身后,冷声吩咐她:“去看看孩子。”
徐伦没有出去做事的打算,一心想走仕途,于是又开始了三年的轮回。
夫妻二人皆不擅长打理财物,一味的有出项没进项,导致他们很快潦倒。三年里家中几乎被搬空,能当的东西全当了。等到赶考那日,徐伦硬是把田产变卖了才凑足盘缠。
田产是他们最后的依靠,变卖田产等于釜底抽薪。林翠微曾哀求徐伦不要变卖田产,徐伦却反问林翠微是不是不信任他,坚信他依旧考不上贡士?
林翠微不敢再阻止他了。
徐伦自信满满,他相信自己此次必能高中。对林翠微讲只要再等两月,短短两个月她就能住上华屋美厦了,无数的奴仆供她使唤、无数的锦衣供她挑选。林翠微所能回报给他的唯有一个不算太难看的笑。
第三次依然落榜。
这次落第迫使他们从原来的房子里搬到了不知小上几倍的茅屋。
将近而立之年的徐伦终于意识到自己才智不足,放弃科举,准备找份事做。
此时陈留县的县令已经不是他父亲在世时的魏县令,而是从外地调来的生面孔。徐伦跟他搭不上话,觍着脸求到面前,新县令看在他举人的功名上,举荐他到私塾里做先生。
私塾先生没月饷可领,唯一的进项仅仅是学生们的束脩。家里的日子愈发穷困潦倒,甚至到了桌上无肉的境地。
贫贱夫妻百事哀,徐伦与林翠微的争吵愈来愈多。说是争吵,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争吵,林翠微搂着孩子默默垂泪。
他们的儿子将近十岁了,还不会说话,是个天生的哑巴。
徐伦实在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不会说话的哑巴儿子,遇事只会哭泣的妻子。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操起棍子,将本就破烂的家砸了个稀巴烂。
丫鬟璧儿被老爷狰狞的表情吓了一大跳。他手臂胡乱鼓舞着,一双脚在榻上又是蹬又是踹,脸上肌肉不断抽搐着,一副癫病发作的模样。
璧儿叫了几声不见徐伦清醒,赶忙去喊夫人。
郑媱走进徐伦的书房,顷刻被浓稠的香气包裹。
她挥手扇了扇,香气散开又聚拢,顷刻更浓郁。
郑媱皱着鼻子道:“这是什么气味!”
璧儿指了指一旁的香炉:“是香,老爷叫我熏的香……”
郑媱走到徐伦榻前,见他安静睡着。
璧儿道:“方才老爷的举止很怪,四肢乱挥乱踹,口中啊啊的叫着。叫又叫不醒,我实在怕极了才喊的夫人,不知现在为何又……”
郑媱目光下瞥,“叫醒她。”
丫鬟们立刻上前呼喊徐伦。
叫了十数声均无济于事,郑媱拿起几上的茶壶,一壶水全泼在徐伦脸上。
徐伦竟然毫无反应。
郑媱颤巍巍伸手试了鼻息,发现有气,担心顷刻转为愤怒。吩咐下人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叫醒徐伦。
在使尽了所有手段依然无法唤醒徐伦后,郑媱终于慌了。
晌午太阳正烈的时候,香铺走进来一位打扮光鲜的妇人,辛夷脸上刚露出笑容,招呼的话未等出口,妇人身旁的侍女突然开口,中气十足地嚷道:“你们家老板呢,叫你们家老板出来!”
“我们老板不主事,铺里一应事物皆由老板娘与奴家负责。此刻老板娘尚在内堂小憩,夫人有什么事不妨交待辛夷。”
“你叫辛夷?”郑媱目光由下往上瞭了一眼,“确有辛夷花般的容貌。不过,这件事你怕是处理不了。”
郑媱声音陡转严厉,“告诉你家老板娘,徐伦出事了,叫她别憩了,速速随我回府救人。倘若救不过来,她和这间该死的香铺都给我消失!”
辛夷闻言大惊,立刻前往内堂搬请云寐。
云寐榻上浅寐,头和一条胳膊伸到榻沿外,懒懒垂着。烟袋杆从手中滑落,跌在地上,烟锅中的烟已燃尽,徒留一锅余烬。
辛夷捡起烟袋杆,放到一旁小几上。双手托起云寐的脑袋,云寐若有所感,咕哝问她什么事。辛夷讲了前堂的情况。
云寐慵懒地挪了挪身子,好使脑袋落在枕上,“我马上去。”
辛夷出去端茶水招待郑媱。郑媱哪里是来喝茶的,再说一间小小的香铺能有什么好茶,方要开口拒绝辛夷送过来的茶,不料茶香飘过来,竟不是俗品。
接过来呷上一口,确定是最上等的龙团茶。
不知是不是茶的作用,郑媱焦躁的情绪渐渐被抚平,打量铺中摆设,惊讶地发现铺中的一切物什均有来路,就连她方才用的茶盏也是定窑出来的。
这样的发现使她不敢造次,即使她已经在铺中等了许久,久到辛夷都有几分焦灼,频频张望内堂。
“夫人久等了。”随着声音的递出,一只比白瓷还要细上三分的手拨开珠帘,袅袅婷婷走了进来。
见到云寐的一刹那,郑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不敢相信世间有这样玲珑之人,一眼望去,足以使人忘俗。
“云寐疏懒成性,叫夫人久候了,真是抱歉。徐校书情形如何,我们过去瞧瞧罢。”
郑媱收拢心神,为掩盖自己方才的呆相,恶狠狠扔出一句,“云老板好大的架子,叫我好等,徐伦万一在这期间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云寐从容接住她的怒火,“是,夫人尽管唯我是问。”
到了宅上,云寐见到昏睡不醒的徐伦感到十分不妙。
郑媱冷声道:“什么法子都试了,就是叫不醒。若非下人提醒,我还不知这是贵香铺的杰作。听说贵香铺的香前阵子将明殿坊的某某熏成了活死人,出了这档子事,云老板怎么还敢明目张胆地卖香?”
云寐没有理会郑媱,而是问:“徐校书熏了多久的香?”
郑媱虽然气恼她的忽视,眼下却不是计较的时候。
丫鬟璧儿上前回答:“老爷熏了一昼夜零半个白日的香。”
“什么?九个时辰的香?”
“差不多,前半夜是瑾儿负责续香,后半夜至今个儿白天一直是我。”
“他吩咐你们不停地续香,没告诉你们什么时候停止?”
“老爷说每隔一个时辰一续,只要他不醒就不许停。”
云寐沉默。
“问了这么多,云老板到底是没有没办法叫醒徐伦?”郑媱等得不耐烦了。
云寐道:“书房里仍有香气残留,把徐校书搬自空旷开阔地带,将幻梦的影响降到最低。之后,我会设法唤醒他。”
在这期间,幻境中的徐伦又一次站到了十味香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