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夜里被锁在漏风的柴房,透过门缝看到那个人形的血影拖着条沉重的尾巴,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在殿外徘徊。
她的脚跟地上的砖缝间连着黏稠的血丝,每走一步,整个皇宫的地面就像是活的心脏那样发出有规律的脉动。
砰咚。
砰咚。
阴冷的风持续从四面八方灌入。
我竖起耳朵,听到风里夹杂着一个女人如怨如泣的低吟。
「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次日,小晴衣衫不整地倒在殿门外不远的水井边上。
被人发现时,血已经把那口井染得通红,只留下前胸口处一个空荡荡的洞,整颗心脏不翼而飞。
太医看过后,说那伤像是被有利爪的兽类挖出来的。
且是一击致命,直接穿过胸骨,连皮带肉地整个掏出。
在场的人听了都两股战战。
七嘴八舌讨论皇宫守卫这么森严,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畜生。
直到有个人颤巍巍地喊出一声:「狐……狐妖!」
所有人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接着一个个屁滚尿流地跌坐在地。
我扶着柱子哈哈大笑,无视他们投来的胆战惊惧的目光。
带着全身囚具铁链叮当乱响。
且早呢。
我忍俊不禁地擦掉眼角的泪。
这才只是第一颗。
小晴的死并没引起很大的动静。
后宫里的人们依旧行尸走肉地活着。
只是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时候变多了。
自那日后,京城再没下过雨,但堆积在皇宫上空的云层越来越厚。
压得人喘不过气。
空气中的腥味更重了。
他们整日从井中打水,将那混有血丝的井水喝下肚去。
跟肉猪身上被打了印戳似的。
人人见了我都忍不住要来辱骂两声。
骂得不称意了还要拳打脚踢,走时再呸地吐上一口唾沫。
我也不生气,只是可怜地看着他们。
我虽是半妖,好歹也算半个人。
人总不能跟快被吃的猪崽发脾气。
贵妃在第七日的午间从父皇的寝宫回来了。
眉目含情,软腰媚骨,脸蛋红亮油光,一看就是被滋润得很餍足。
她穿着那件鲜红的狐裘招摇过市,让后宫每个妃子都知道她受到了多么泼天的恩宠。
连小晴的死讯都没能影响她的好心情。
只轻飘飘对前来回话的人说了声:「埋了呗。」
然后继续坐在镜前化她的美人妆。
宫女都传,她怕不是被狐妖附体了。
我只蹲在角落里窃笑。
快了快了。
娘知道了人心的滋味儿,就难以抑制骨子里的野性。
狐狸深情狡猾。
深情,所以不容背叛;
狡猾,所以在吃人之前,会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太子的癔症越来越严重。
经常三更半夜偷偷起来跑去御膳房。
他白天睡觉,滴水粒米不进,晚上就容易饿肚子。
那些小太监一开始还跟着,后来见他吃了便回,也就渐渐不太上心。
只是如此这般下去,荒废的学业无法再补上。
贵妃才不管他,只顾着日日盛装打扮去缠着父皇。Ўȥ
她越来越美,也越来越魅。
肌肤珠白玉润,丹唇饮血似的红。
每晚抬臂脱衣时,一旁服侍的宫女都忍不住掩起鼻子。
但只要穿着那件狐裘,父皇便乐意留她侍寝。
如此半月后,贵妃果然有了身孕。
第一个倒霉的便是太子。
他半夜被巡逻的禁卫抓到,在御膳房里偷吃活鸡。
扭送到贵妃面前时,脸上都是腥污,嘴边还沾着带血的毛。
「真是丢尽皇家脸面!」贵妃嫌恶地用帕子挡住脸,「把他押到养心殿,别在这儿脏本宫的眼。」
经过我的时候,太子的眼珠呆滞地动了动,忽然扭头冲我嬉笑:「好吃嘻嘻,确实好吃!」
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我乐不可支地拍了拍手,心道娘亲到底没白疼你,终于有点狐狸样了。
太子被他们手忙脚乱地带走。
贵妃晦气地让宫女用柏枝扫了扫地,余光瞄到我的时候,厌恶尤甚,又开始大发雷霆:「把那个小贱蹄子一并给本宫打发了!妖里妖气的,别损了我龙儿命格!」
后宫哪儿还有地方可以收留我。
不得已,次日一早,太监又领着我去了御书房。
太子昨夜被带走后没再回来。
废太子的圣旨倒是在今早鸡鸣时分传遍了整个朝野。
快到御书房时,正巧碰见几个禁卫在抬着什么东西往外走。
走近一看,原来是个长条的麻袋。
那麻袋底部阴湿,往下一滴滴地淌着黏稠的浓液,刺鼻的腥气从里面渗透出来。
我的视线一直跟着他们,看到拐弯时,一只半大孩子的手臂从麻袋里耷拉出来,手背白里透粉,长着一层细小的绒。
初生的幼兽似的。
我便明白,太子已经没了。
走进御书房,父皇还如之前那样陷在龙椅上。
整个人已然瘦脱了形。
那张惯能蛊惑人心的脸上皱巴巴地挂着一层单薄的皮,身体像张苍白的纸似的叠在那里。
太监踹一脚我的膝盖逼我跪下,转头谄媚地对他说:「陛下,贵妃娘娘让奴才传话,龙子一切安好,请陛下放心。」ȳz
父皇双目浑浊,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两颗眼珠缓慢地下移,直到定在我身上。
「红娘,」他干哑地开口说,「你不要怪朕,人与妖的子嗣不能继承皇位,朕也是无可奈何。」
他神志不清地絮絮叨叨。
「朕已经给了你妃位,朕不能一生只有你一个女人……不,你还不是女人,你是只妖,朕平日便惧你怕你,召你侍寝的日子,朕没有一夜合过眼……」
我静静听着,脑中回忆起娘在无数个夜晚,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寝殿对月长叹。
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到死,她还一直相信着这男人的誓言。
「红娘,为朕求一场雨吧,朕不信什么天道,朕只想安安稳稳地做一世天子……怎么就这么难……怎么就这么难……」
他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语。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骚乱,有人扯着嗓子大喊:「陛下!大河已干、江南无雨啊陛下!那场甘霖只降在了京城!全国的百姓都等着陛下的皇粮救命!」
父皇的脸上皮肉抽动,猛地起身把龙案上堆成山的奏章狠狠推倒:「滚!都给朕滚!三年大旱与朕何干!那些刁民死便死了!死个成百上千又如何!哈哈哈哈哈——朕永远是九五之尊!永远是九五之尊!」
那人痛哭流涕,呼喊着「社稷将倾!社稷将倾!」
很快就被禁卫捂着嘴带了出去。
父皇脸色惨白,踉踉跄跄跑来抓住我的肩膀,眼中满是绝望:「红娘,你帮帮朕吧!朕听你的,朕循天道做一个好皇帝!只要你帮朕保住皇位,朕一切都依你!!!」
哟,现在才说这话。
我冷眼看着他。
可惜晚了。
人人都知皇帝疯了。
没有一个敢说实话。
早朝上,父皇死死搂着我,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红娘回来了!朕的江山有救了!哈哈哈哈哈!」
他对着那群麻木的大臣发癫地笑。
有人站出来说:「臣听闻后宫近日妖祸频发,陛下龙体欠安,该多修养才是。」
「是啊,朝堂有丞相坐镇,陛下不必忧心。」
「我等定会鼎力辅佐丞相,为陛下解除社稷之危。」
文武大臣一个又一个跪倒,直到最后,那个站在百官之首的花白胡须老头才惶恐地对父皇朝拜。
「老臣定当肝脑涂地,为陛下分忧!」
我看到他袖口露出一圈火红的毛,应当是贵妃用狐皮的边角料孝敬给他的护手。
这对父女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将整个朝廷内内外外把持得死死的。
现在,也终于开始觊觎皇权了。
丞相颤巍巍地在太监的搀扶下起身,苍老的眼睛抬起时,目光如淬了毒的利箭。
父皇浑然不觉,只一味地傻笑。
他脸上露出轻蔑,傲慢地转身对众大臣道:「诸位同僚请起吧,老……朽……」
花白胡须坠下一股浓稠的血。
他呆呆低头,看着自己陡然被掏空的左胸。
朝堂上静了一瞬,响起太监尖锐刺耳的惊叫:「丞相大人——」
如注的腥血从那洞开的身体里喷了出来,噗呲呲地溅了一地。
离得近的臣子们都被浇了满头满脸,一个个见了鬼似的大叫着瘫坐在地上。
我靠在龙椅上赏心悦目地注视这一切。
听父皇在一旁欢欣地拍手:「好戏法!好戏法!朕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10
早朝在一阵兵荒马乱中结束。
丞相的尸体被禁卫抬走,几个大臣忙不迭地跟了过去,更多的则是坐在原地吓得软了腿。
父皇乐呵呵地被禁卫带走,养心殿也连夜由守卫层层围护起来。
后宫的怪象已经延伸到了朝堂,狐妖作祟的传言甚嚣尘上,无人再敢在皇宫的夜晚出行。
等了几日,却没听到丞相府办丧事的动静。
父皇闹着要开早朝,大太监没有办法,去找贵妃商量。
不多时,他一脸怪异地回来禀报:「陛下,贵妃娘娘说……丞相爷并无大碍。」
我捂着嘴笑了出来。
次日,丞相果然出现在了大殿上。
但有更多臣子因为吓破了胆称病不朝。
百官席位上寥寥几人。
父皇好奇地问丞相:「爱卿的心又长上了?」
老头板着一张脸没有表情,迟钝地摇了摇头:「回禀陛下,老臣没了私心,更能为陛下分忧。」
列位上的官员都诧异地看他一眼,拧眉猜测这是不是有弦外之音。
只有我,穿过层叠的衣服,看到了他空荡荡的前胸。
那里没有心脏。
这老不死的东西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被我娘操控着才能活动的肉块而已。
狐狸复起仇来,性子最是恶劣。
他生前最不能出口的话,我娘会用他的嘴说个痛快。
「臣观陛下精血枯竭,想必后宫妖患还未除去,老臣为陛下虑,斗胆恳请国师再度出山,为陛下排忧解难。」
丞相木然退后,将那烧了我娘肉身的老道让了出来。
老道还是那副神神叨叨的样子,抚着胡须眯起眼,右手轻轻扫了一下拂尘,说道:「狐妖的孽灵——藏在贵妃身上。」
此话一出,其他大臣都面面相觑。
不知他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丞相兀自开口:「把人带过来。」
不多时,禁卫押着满头珠翠的贵妃到了朝堂上。
「陛下……爹……你们要做什么!」她面色惊恐,不安地望着这两个世上最亲近的男人。
父皇傻傻地指着她的肚子笑:「朕的儿子!朕的儿子!」
贵妃的肚子像球似的鼓着,明明刚怀上不足月,却已经像是要临盆了。
我走下高台,开心地贴在她薄薄的肚皮上听动静。
那肚里的小家伙们也像是感知到了一样,纷纷翻滚着来蹭我的手心。
「乖啊乖,」我疼爱地抚摸着那一个个起伏不定的肉球,「不着急,很快就能跟姐姐见面了。」妃吓得快疯了:「你在说什么!你在叫谁?!爹!你快把她拉走!快把她拉走啊!
相关Tags: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