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深吸一口气,回头笑了笑:「我有点喝醉了,碗你自己洗洗吧。」
出了大娘的院子,妈妈脚步加快,走了几步,她突然哈哈笑。
笑着笑着,她又哭了。
她回头抱着我:「夏夏,夏夏,你真是给妈妈争气!」
「妈妈总算挺直了一回腰杆。」
「等秋秋考上重本,妈妈就能完全挺直腰杆了。」
我很想告诉她。
妈妈,哪怕没有儿子,你也照样可以昂首挺胸。
日子是自己过的,不必在意那些闲言碎语。
可我知道,她做不到。
她摆脱不了从小刻在骨子里的观念。
唯有我和妹妹一直向上向上。
我们的优秀,便会是她的荣耀和底气。
乡下消息传得很快。
当天晚上,村子里的人就都知道我考上了。
大家都很吃惊。
毕竟,我一直没有展露过什么学习的天赋。
爸爸双手插兜,从村头逛到村尾。
回来时,从口袋里掏出十几根烟,都是别人给的。
妈妈去池塘里洗衣服,也成了婆娘们的焦点。
好几天她的脸都红扑扑的。
去填志愿,总算见到了江心。
「你考得怎么样?」
「按比例的话比去年复旦录取线高了八分,应该是妥了。就是去不了我想去的专业。」
「那你……」
「那也要去!」她眼底光芒灼灼,「到了那再想办法吧。」
班主任单独找到我。
「郑夏夏,如果再读一年,我觉得你应该能考上重本。」
再来一年,爸妈不会同意的。
我摇摇头:「就这样吧,我不读了。」
江心搂住我的肩:「别沮丧,你可以读研,以你的毅力,复旦都能上。」
「我在复旦等你。」
我填了省会的一所二本,申请了助学贷款。
爸妈以我为荣,我以为自己的人生翻开了新篇章。
可其实,很多事情都没有改变。
暑假我帮妈妈一起炒粉,又找各种兼职。
有次给一家新开业的店铺做玩偶。
38° 的天气,我穿着厚厚的玩偶服,一天下来,整个人都虚脱了。
回到家,发现水桶里泡着个西瓜。
我拿了刀迫不及待要打开,妈妈回来了。
她拍我的手:「等你妹妹放学一起吃吧,她一会从学校走回来,一定很热。」
「我现在就想吃。」
「就一个小时都等不了?」妈妈皱着眉,「你咋这么性急呢。」
她叨叨个不停。
最后,在我的坚持下,她还是开了那个西瓜。
等爸爸下工回来,她在饭桌上就这事又声讨了我一番。
可是妈妈,如果是妹妹想吃,你会让她等一等还未回家的我么?
很快就要开学了。
妈妈给我数了五百块钱。
两张一百,三张五十,剩下的就是一叠二十块的毛票。
她数了三遍:「现在城管查得越来越严了,我生意不好做,你爸爸的包工头总是不结工资,钱你一定要省着点花。」
「在外面老老实实的,不要惹事。」
把钱交到我手里时,她又抽回去一百:「你暑假自己也做了不少兼职,身上应该还有钱吧。」
夜里,妹妹偷偷塞给我两百块。
「你哪来的钱?」
「小姑每年过年都会偷偷给我一百块,我存的。」
看。
聪明的孩子,总是更招人喜欢,也会享有特权。
我说服自己不要在意:大学我可以兼职,养活自己肯定没问题。
但也不是那么容易。
省城大学很多,985 两所,211 一所。
相比之下,我们一个小小二本,简直不值一提。
去应聘家教,人家一听你学校名头,直接就拒绝。
只能周末去发发传单,或者去一些新开的店铺充人头。
这种兼职不是常有,竞争激烈不说,中介还抽成不少。
后来阴差阳错,我找到了一家商务茶楼晚班的工作。
从五点上到十一点半。
宿舍十一点门禁,我每个月都给宿管阿姨买点水果,有时还把茶楼里剩下的干净点心打包带给她。
她便为我留门。
晚饭可以吃工作餐,又能省下一笔钱。
一开始是做普通的服务员。
一个月 1200,很辛苦。
后来我发现店里的茶艺师工资高,也轻松不少。
于是我有时间就去农大蹭课,他们开设了茶学的课程。
那时我真的像只陀螺。
白天在我自己大学和农大之间穿梭,晚上在茶楼上班。
每天十二点多上床,一闭眼就能睡着。
睁开眼,我又是能量满满的斗士。
比起高考,茶艺师考试还是简单得多。
我先考了中级,工资加了六百。
然后考了高级,工资又加了六百。
到了大一期末,我的基本工资已经有 2400。
有些客人会推荐我买的茶,如此又能赚一笔,算下来,我每个月能有 3000 左右。
而那时,我们专业毕业的学长学姐,普遍工资在 2000 出头。
那年,妹妹中考,考到了全县前三十。
省城的一所重点高中联系了爸妈,向妹妹抛出了橄榄枝。
县一中为了留住人才,说可以免除学费和住宿费。
奶奶和大娘极力反对去省城。
「那还想什么,肯定是留在一中啊!」
「去省城读,学费生活费,那得多大一笔开销,万一考不上,这钱不都白砸了吗?」
妹妹很想去。
这几年,县里人才流失严重。
很多老师都被市里省里的好学校挖走了。
县一中的录取率在逐年下滑。
爸妈很犹豫。
说到底还是钱。
我抽空回了一趟家,拿了五千块钱出来。
「当然是来省城。起点越高,秋秋能跃上的台阶就越高,以后的人生都会不一样。」
我走了那么多弯路,就盼着妹妹能一帆风顺,避过任何错误的选择。
妈妈含了点炫耀的意思,说我能出妹妹的学费。
奶奶和大娘都惊住了。
毕竟我还在念书,光靠点兼职,能赚几个钱。
隔天村里就有了流言,说我天天晚上在外面鬼混,赚的钱不干净。
当晚吃过晚饭,妈妈期期艾艾:「夏夏,你该不会真的在省城胡来吧?」
「这么多钱,你一个学生,怎么赚得到呀!」
我气得脑子都快炸了。
村里那些人胡说八道就算了。
她可是我妈妈,怎么也能这么怀疑我。
我凶了她一回。
爸爸训我:「你妈也是担心你,读这么多书,就是教会你冲爸妈发脾气的吗?」
转天我站在大娘院子外阴阳怪气:
「我是上晚班,不是鬼混。有些人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出过,都不知道晚班是什么意思吧!」
「有那时间到处碎嘴,不如好好赚钱给你儿子讨老婆。」
大娘差点被气死。
我劝爸妈去省城谋生。
城市越大,机会越多。
我们经理的朋友承包了一个大学食堂,正在招工。
可奶奶坚决反对,破口大骂。
说爸爸是不孝子,白眼狼。
说他蠢货,为了两个反正要嫁出去的女儿,忙碌一辈子,到时候还是一场空。
说他不顾宗族。
几个侄儿到现在都没结婚,他也不出把力。
爸爸退缩了。
他咂摸着谷酒:「算了,去了省城,家里的地就不能种了。」
「你反正现在也大了,也有本事。以后秋秋读书的事,你能搭把手,我跟你妈累了一辈子,也可以歇歇了。」
爸爸,我知道你跟妈妈很辛苦。
可你今年,不过四十多岁。
而我,还是在念书的学生呀。
但我没法要求他们努力奋斗,只能鞭策自己。
也是那时我明白。
一个女孩,想要往上爬有多难。
因为会有无数双手拽着你往下。
那些本该支持你鼓励你的亲人,有时却也会是最沉重的负累。
好在高中可以寄宿。
周末放假的时候,我会乘车到河西,跟妹妹碰面。
大二专业课更多,我要备战专四考试,还要上班,比之前更忙。
大城市藏龙卧虎。
妹妹期中考试,堪堪挤进年级前一百。
那天,她情绪格外低落。
「姐,我真的比以前更努
我摸摸她的头:「你现在也能体会我的感觉了。」
「这就是普通人的人生啊。」我长长舒气,「没有东西唾手可得,我们必须足够努力、永不懈怠,不然就会泯然于众人。」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年轻稚嫩的脸上。
我迎着落日的方向:「秋秋,可这就是我们努力的意义啊。」
「享受这份不断向上,努力突破自己极限的感觉。秋秋,我信你能做到。」
每一次突破,我们都会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
那是我们的破裂,更是我们的新生。
我们努力,是为了某天回头看时,能毫无愧疚地说:「我竭尽全力了,我不后悔。」
那年冬天,发生了几件事。
香香离婚了。
孩子留给了男方。
她明明才二十岁,户口本上还显示未婚。
可她却已经经历过一次无望的婚姻,整个人都枯萎。
妹妹期末考试,进了年级前五十。
大堂哥还是走上了相亲的路子。
没房没车没稳定工作,被百般嫌弃。
最后定了个比他大两岁的。
对方要六万八的彩礼,还要三金。
大娘这次屁也不敢放。
生怕再挑三拣四,儿子打光棍。
双方定了正月初六订婚,处上一年,年底结婚。
我讨厌大娘,也不喜欢大堂哥。
可他要结婚就结婚,我也不能拦着。
反正也影响不到我。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
大年三十,我们一起聚在大伯家吃年夜饭。
两个姑姑也被叫了回来。
这次大娘倒是很积极,所有的菜都是她准备的,我还以为她改了性,谁想到是有求于人。
饭吃到一半,奶奶开了口:
「大宝要订婚,你们这些叔叔姑姑的,也要出一份力。」
「郑家的香火,总不能断在我们这些人手里,不然以后怎么有脸下去见祖宗啊?」
「大妮小妮,你们一人拿五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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