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沫冲上前拍打着府门,高声呼喊着:“嫂子,让我进去啊!”
她不相信程毅刚刚那句没有她这个女儿是真的,她只当是他的气话。
而此刻站在府门后的程毅,听着沈嘉沫的呼喊,却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一双浑浊的眼中弥漫着心疼与悲伤。
他早知圣上忌惮,可为国而死,此乃荣耀!
可程毅从未想过,会为了保全程家,让他一直深爱的女儿受那般屈辱!
他是她父啊,要他怎么舍得……
“咳咳……”程毅捂着嘴,嘴中的咸腥落在手上,一片鲜红。
儿媳柳馥兰端着药走来,见此担心不已:“爹,您的伤……”
程毅只是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柳馥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听着府门外传来的沈嘉沫的呼喊,满目担忧。
直到天黑,程府的大门也没有打开过。
沈嘉沫背后因为鞭伤出的血已然干涸,和衣块连在一起,每牵扯一下就是撕裂的疼。
夜色深许。
她才不得不抬起僵硬的腿,带着伤回到了太傅府。
而一直守在太傅府门口,等着沈嘉沫的小玉瞧见她归来,忙迎上前。
“小姐,你……”她看着沈嘉沫满背的血痕,声音一下子凝噎。
“我没事。”沈嘉沫说着,朝寝房而去。
风吹着烛火,灯影微动。
小玉给沈嘉沫背上的伤上着药,眼泪却一滴一滴落下来。
“小姐,你别怪老爷,少爷被俘,他一人也是……”
她话说了一半,沈嘉沫倏然转头看着她:“你刚刚说哥哥怎么了?!”
小玉看着沈嘉沫震惊不似假装的模样,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跪在地上。
任是沈嘉沫如何问,也不再回答。
沈嘉沫合起衣衫,裹上外衫就往外走。
却在出院门时,和路过的陆泽洲撞了个正着。
沈嘉沫抓住陆泽洲的衣袖:“我哥的事,你可是早已知晓?”
陆泽洲扯回衣袖,离了她几步,神情像是在嘲笑她的虚假荒唐。
“程云韬被俘半月,京城内早已传遍,你若真在乎,怎会这时才来问!”
沈嘉沫不知要怎么解释自从大婚那日,她闭门不出,如何会知晓发生的事!
可现在那些都不重要了。
她看着陆泽洲,目光带着些许的希冀:“圣上打算何时派兵去营救我哥?”
陆泽洲见她这副样子,心莫名烦躁:“一将功成万骨枯,待何时你哥马革裹尸还,也算是为你程家光耀门楣!”
话毕,他漠然离去。
沈嘉沫怔然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身子发软。
“小姐……”小玉担忧轻唤。
沈嘉沫却猛然回神,拎着裙摆朝着将军府奔去。
将军府的大门紧闭着。
她不停拍打着,却没有任何出来回应她,哪怕一句。
响雷突至,倾盆大雨将府门外的沈嘉沫淋了个透彻。
湿寒透过背上的伤钻进身体里,冻的她不住发抖。
程府上“精忠报国”的牌匾在雷光下刺着沈嘉沫的眼,她看着,蓦然攥紧了拳。
“爹爹,嫂子,我一定会将哥哥救回来,你们相信我!”
夜里的雨载着寒凉之气倾泻而下。
大雨滂沱,沈嘉沫却无遮无挡的在其中奔跑。
雨浇在身上,背部的伤口被冲的泛白,麻木了疼痛。
沈嘉沫却毫不在乎的继续朝着太傅府回去。
她要去找陆泽洲,让他告诉自己哥哥被俘的敌营地点!
她也曾与程毅上过战场,只要知道哥哥在何处,自己一定可以救他回来!
书房外,沈嘉沫正欲敲门,便听屋内陆泽洲的声音响起:“程云韬被俘半月,如今虽自尽……”
自尽两个字犹如惊雷在耳畔乍响。
沈嘉沫一脚踹开门走进来,看着陆泽洲,面依誮色惨白。
陆泽洲看着她,一脸怒气:“谁给你的胆子闯我的书房?!”
沈嘉沫只是握着拳头:“你说谁自尽?!”
闻言,陆泽洲默了瞬,才开口:“你哥哥,程家长子程云韬。”
一下子,眼泪涌了出来。
沈嘉沫紧咬着牙将眼泪强逼回去,后背的疼痛蔓延到心间,刺骨嗟磨。
她不敢信,走前还对自己说很快回来的哥哥,怎么就死了?!
陆泽洲看了眼这般的她,眼中不见丝毫怜悯:“程云韬已下葬,你别再无理取闹。”
听到这句话,沈嘉沫浑身一颤,转身就要朝外跑。
“站住!”陆泽洲呵斥住她,厉声道,“程云韬被俘半月才自尽,皇上已怀疑程家通敌。你莫要再给程家添乱!”
沈嘉沫脚步一滞,心中一片悲凉。
程家世代护国,只因被俘半月才自尽就要被怀疑叛国,真不知是可笑还是荒唐。
沈嘉沫看向皇城的方向,心中悲郁无法纾解。
良久,她平复了心绪才出了太傅府。
不知何时,外面雨幕已歇。
太阳冒出了头,带来光亮。
可沈嘉沫站在府门外十几丈外,看着昨夜还什么都没有的将军府门庭,在一夜之间挂满了素缟。
她的目光落回到一身铠甲站在门口的程毅身上。
爹爹他,好像一下老了十岁。
沈嘉沫心中锥心般难受。
秋风将白幡吹起,一整日,前来程府吊唁的人屈指可数。
天色渐暗,沈嘉沫就这么默默的看着府前的萧瑟,如同木桩一样站在原地。
若自己与爹爹还有哥哥一同出征,或许哥哥就不会被俘,也就不会死……
可自己却因为陆泽洲留在了京,甚至大婚那日被他折辱,丢尽了程家的颜面!
十九年来,从未有过的悔恨、悲愤和自责占据了她整颗心。
程家儿女流血不流泪,可她的眼泪却还是不争气汹涌而出。
沈嘉沫咬着牙不肯哭出声来,执拗着最后一点点程家人的骨气。
夜幕,她看着程毅被柳馥兰搀扶进了府,才转身离去。
从不信佛的她徒步来到齐云寺,替程云韬点了盏长明灯。
她不能进去将军府,只能对着佛祖重重的磕了个头,祈求来世再与程云韬做兄妹。
沈嘉沫缓缓起身,长袖拂过一旁的签筒,一只签从横倒的签筒中落在了她的脚边。
只见上面血红字体刺眼:“一心勒马向前去,难渡江头独木桥。”
下下签。
沈嘉沫紧攥着,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去。
背影在烛火映照下不断拉长,而后慢慢消失在黑暗中……
次日一早,沈嘉沫踏入邵太傅的院子时,陆泽洲刚好请安出来。
他看着沈嘉沫身上如同在程家时的素衣劲装,心中莫名升起丝不悦,冷冷看了她一眼径直离开。
沈嘉沫苦笑一声,径直踏入邵太傅的书房,然后跪了下来。
“程家女儿沈嘉沫,自请下堂。”
闻言,邵太傅明显一怔,却很快敛了情绪,说出的话,让人心凉。
“邵家从来,只有亡妻!”
窗外风很大,吹得窗纸嗡嗡作响。
沈嘉沫直愣愣的看着邵太傅。
却听他继续说:“你既是不愿再为邵家妇,我便为循儿择一平妻,好延续我邵家香火。”
邵太傅说这话时干脆利落,像是早就算计好了说辞。
这一刻,沈嘉沫终于明白过来,这场赐婚从一开始便是对着程府张开的一张大网。
她站起身:“你们早就安排好了吧。”
邵太傅没有再说话,沈嘉沫也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
她转身离开,却不知为何想到了踏入书房前,陆泽洲那冰冷一眼。
他,是否也是这谋划的人之一。
摇去脑中这残忍的猜测,沈嘉沫不敢再想。
只是她已丢尽了程家颜面,又怎能继续让程府蒙尘。
陆泽洲若真要娶平妻,自己便只做程家的女儿。
沈嘉沫寻至陆泽洲常去的泉音诗社。
一踏进诗社,沈嘉沫却是再也迈不开腿。
只见中庭里,陆泽洲正与一女子饮茶吟诗。
翩翩公子,浊世佳人,天造地设!
而这时,陆泽洲看见她,原来温和的表情立刻冷了下来:“你来作甚?”
沈嘉沫却漾起一个苦笑,她看着那满脸疑惑的温婉女子,对着陆泽洲说:“我同意你娶平妻。只要你休了我!”
陆泽洲呆了一下,继而愤怒:“沈嘉沫,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我何时有胡闹的资格?”沈嘉沫苦笑反问着,“从头到尾我就像个棋子一样任你们摆布,你们为何还不满意?”
霎时,陆泽洲的脸立刻黑了:“当初求着皇上下圣旨赐婚的,是你!”
沈嘉沫眸色深深的看着眼前之人,到现在,他依旧认为是自己求婚。
可明明那次进宫,她是担心爹和哥哥去请缨出战的。
却没料到被皇上拒绝,反而下了赐婚圣旨,也让陆泽洲误会自己到了现在!
“若我说,我那是……”
“够了!你走吧,别扰了这清静之地。”陆泽洲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下了逐客令,转头与那女子继续饮茶闲谈。
沈嘉沫站在园中,被人忽视。
良久,她才转身回了太傅府。
可没想到,刚到太傅府门口,就看到等在那儿的柳馥兰。
沈嘉沫忙迎上前,搀扶着身怀六甲的她:“嫂子,你怎么来了?可是爹爹让你来寻我?”
她问着,眼中蒙着层光。
可柳馥兰却摇了摇头,反而是说:“突厥又犯边境,朝中只能爹爹能领军,可上次归来,他老人家受的伤还未好,如何能再让他奔赴战场!”
沈嘉沫满脸急切:“嫂子放心,我不会让爹孤身一人前去!我这就去见他。”
沈嘉沫立时回了将军府。
程毅看着突至的沈嘉沫,冷下脸还未开口,就见她倏然跪地:“爹,您既要出征,就让女儿跟您一起去。”
程毅望向在她身后走来的柳馥兰,心中已大致明了。
他知晓沈嘉沫的性格,良久才点点头:“好,后日卯时,西城门外,过时不候。”
沈嘉沫见程毅没有玩笑之意,顿时欣喜。
此次出征,她不仅要保护好爹,还要报杀兄之仇!
回到自己出嫁前的闺房,沈嘉沫将十六岁时父亲送给自己的白色盔甲拿了出来。
她指尖摩挲着,复又拿过兵器细心擦拭。
一日后。
沈嘉沫收拾好所有东西,坐在练武场前发呆。
若是这一战有去无回,邵家从此又多了位亡妻,皇上也不会忌惮程家功高盖主了。
那时,陆泽洲是会为自己的死伤心,还是欣喜终于摆脱她了呢?
沈嘉沫不知道,也不愿再深想,起身朝着太傅府而去。
自那日在诗社外与他争论一番,她便再未见过他。
太傅府书房。
陆泽洲听闻脚步声抬头,看见沈嘉沫,眼神骤冷:“你又来作甚?”
沈嘉沫看着陆泽洲始终都未有她的眼,藏于袖中的手微抖:“我来是想问你,十二年了,你当真从不曾对我有一丝真心吗?”
整整十二年,她就算捂一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但陆泽洲并未立刻回答。
这个问题似曾相识,诗社中的清玉问过他,就连他也问过自己。
可他出口的话轻描淡写,却伤的沈嘉沫一颗心百孔千疮。
“从未有过。我倒是要问问你,纠缠了我十二年,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