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再次醒来的时候,林以安正坐在床边,正拿着湿毛巾擦着脸上干涸的血迹。
江砚顾不上自己的伤,连忙问道:“你伤到哪里了?严不严重?”
林以安将毛巾往身旁的水盆里一丢,淡淡道:“无碍,都是别人的。”
江砚放下心来,却找不到什么话题可说。
沉默间,想到如今两人已经是夫妻,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不自在。
林以安打破了这份寂静,他直直的盯着江砚开口问道:“我父亲亡故之时,你和裴家的恩情,就已烟消云散,为什么还要救我?”
江砚,对你来说,裴家到底是什么,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
林以安唇角绷直,幽深的黑眸就这么看着江砚,等着她的回答。
江砚靠在床头,眉头轻蹙着,有些心慌意乱。
此时此刻,林以安的瞳孔里,完完整整倒映出她的影子。
她垂下了眼,声音很轻,也很清晰:“你是他的继承人,也是唯一能给卞城安定的人。”
林以安脸上顿时爬上了寒霜,连身上的气势都变得冰冷起来。
他忽然站起了身,椅子在他身后发出‘刺啦’的一声。
江砚耳边传来他冰冷到极致的声音:“的确,你这条命是裴家的。从今以后,生是裴家的人,死时裴家的鬼。”
说完,林以安转身走了出去,‘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房里恢复了寂静,江砚这才抬头,看着那扇门,放在被子上的手默默攥紧。
江砚的伤养了半个月。
这么多年来,受伤的这几日,倒是她最轻松的时间。
伤好得差不多,她就到前院处理事务。
一路上,天空突然飘起了雪。
她这才恍然意识到,冬天来了。
之前裴大帅的副官见到她,一脸难色:“凌小姐,少帅上任以来,就不理政务,书桌上的电报都堆成山了。”
江砚心中一顿:“他人呢?”
那副官顿了顿,只说:“这个,我不是很清楚。”
江砚没再说什么,先去处理堆积的政务,她倒也不觉得累,只是胸口时不时的隐隐作痛。
忍一下,也就过去了。
等江砚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的时间了。
她看了看面前薄薄的一叠政务,喊来小厮道:“去问问,少帅现在在哪里,请他回来一趟。”
剩下文件都需要大帅印信,她无权处理。
小厮领命而去,回来后却支支吾吾的:“凌小姐,少帅今日,跟冯小姐出去了。”
江砚本来揉着太阳穴的手顿时停了下来,心底泛起又酸又胀的情绪。
不知道过了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江砚起身走了出去。
终究,还是意难平,骗不了自己的。
雪色正好。
林以安和冯敏茹坐在聚德楼的包厢里,面前是一桌精致的饭菜。
冯敏茹笑着道:“我们明天便动身回家,特来跟裴大帅辞行。”
林以安意有所指的说道:“邀请我的是你哥哥,怎么来了之后却只有你一人?”
冯敏茹亲自给林以安倒上了酒,颇有几分坦荡:“这事是我的主意,我就想走之前,跟大帅单独相处一次。”
林以安不置可否:“冯小姐是不是忘了,几天前我才成了亲。”
冯敏茹不躲不避的说:“我只是觉得少帅的妻子不该是那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
林以安眼神幽深,酒杯在指尖转动,却没有答话。
而站在门外的江砚,紧咬着下唇,眼里是深深的失落。
就在她准备悄悄离开时,里面传来林以安冷冷的声音:“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紧接着,门便从里面被拉开。
四目相对,在林以安诧异的目光中,江砚苍白的脸上爬上了点点红晕,还有几分莫名的羞耻感。
林以安停了一瞬,拉起她的手就走。
被拉着的江砚,只觉得他的掌心,犹如火烧般灼热。
回到帅府林以安的房间,房门“嘭”的一声被关上。
“你……”江砚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林以安炙热的唇便落了下来。
冯敏茹站在房间,脸色阴沉。
她怎么也没想到,江砚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包间门口。
这时,她的贴身丫鬟急切的拿着一瓶酒跑来:“小姐,您准备的酒被换掉了!”
冯敏茹脸色陡然大变。
如果酒没有问题,那林以安到底怎么回事?
一夜过去,江砚从昏睡中醒来,身边的温度早已冷却。
她撑着身子起来,身下不适的感觉让她蹙起了眉,昨夜的情景缓缓浮现在脑海中,不自觉脸上就爬上了点点红晕。
她收拾好自己,悄悄回了自己房间。
左右走了几圈,难言的心情却无法纾解。
到了晚饭,江砚照例要去陪裴夫人吃饭。
踏入院子,却看到林以安站在门口,神色淡淡的看着她。
江砚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林以安,措不及防下几乎是立马就生了落荒而逃的心思。
林以安却不像从前对她视若无睹,反而率先出声:“过来吃饭。”
林以安说完这话之后转身就走,江砚只能磨磨蹭蹭的跟上。
进了餐厅,江砚在裴夫人身边落座,林以安就在她对面坐下。
江砚局促的坐下,偷偷的看了林以安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
江砚心里有些闷,吃到嘴里的食物也没了滋味。
裴夫人瞟了两人几眼,突然开口:“你们已经是夫妻,从今天起就搬到一起住,早点为裴家开枝散叶。”
江砚手上一顿,看着碗里的饭不作声,却也知道,下一刻听到的必将是林以安的拒绝。
昨夜不过是意外,林以安厌恶她还来不及……
“妈,我知道了。”林以安声音轻淡,却答应得干脆。
江砚不可置信的看向林以安,却只能看见他淡漠的眉眼。
裴夫人心满意足的回了佛堂,诺大餐厅只剩林以安和江砚两人。
好半晌,江砚放下碗筷,低低说道:“我就住我那个院子也挺好的。”
林以安挑眉,看着江砚头顶的发旋,说:“冯家兄妹已经回湘城了。”
江砚一怔,被他的话带着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下意识就说:“冯小姐的事不用告诉我。”
这句话说出口,她一下红了耳朵。
林以安也是一怔,随即若有所思的开口:“你现在是我夫人,这些事情自然得告诉你。”
这话一说,江砚整个人都愣住了,耳尖的红弥漫到了脸颊。
她结结巴巴的说了句:“我吃完了。”
便站起来几乎同手同脚的离开了。
林以安看着那几乎逃跑一般的背影,嘴角不经意勾起。
江砚的东西并不多,稍微收拾了一下,便住进了林以安的院子里。
深夜,江砚手脚僵直的躺在林以安身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直到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在江砚睡过去后,林以安睁开了眼。
他翻了个身,专注的看着江砚的睡颜,眼里透出一丝笑意。
将她身上的被子拉高,他抱住她睡了过去。
时间如白驹过隙。
在战火纷飞的日子里,哪怕一天平静,都十分难得。
十二月初三,敌寇入侵,炮火声再次响起。
湘城,弹尽粮绝,送来求援信。
所有人一致通过增援决定,唇亡齿寒的道理,没人不懂。
林以安一锤定音:“传令下去,大军整装,明日出发。”
江砚后知后觉的想起,林以安如今是卞城大帅,是要亲自上阵的。
江砚心下突突的跳了起来,心里乱成了一团。
她回到后院,在房里来回踱步,心里第一次有些害怕。
日头西移,门外有脚步声逐渐靠近,林以安一身戎装而来。
江砚看着他,张口便是:“我替你去。”
林以安笑了,他将帅印交给她,目光灼灼:“你在家等我凯旋,等我回来,我便与你把话说明白。”
第十章 纵死,不退
林以安取下手套,在江砚诧异的目光中,轻轻揉了揉她的头。
“等我回来。”
林以安走之后,江砚撑起了大帅府的一应事物,每天都会去裴夫人那里用餐。
只是,这之后江砚没收到过任何林以安的信件。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在想,那人走之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谁也没想到,这一战会持续如此之久,转眼间便开了春。
江砚没能等到林以安的凯旋而归,却等来了敌军轰在卞城外的重响。
卞城的平静,瞬间被撕裂开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林以安走时,带了七万人,留下不足三万人镇守。
谁也没想到,湘城未破,敌人却从侧面绕着圈杀了过来。
城内一片兵荒马乱。
城门口。
“少夫人,哨兵来报,敌军超过八万人!”守城的将领汇报道,脸上一片死灰。
江砚看着周围的将领,每个人的眼里都是绝望。
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现在才炸响了一颗,便炸没了你们的士气吗?”
江砚起身,环视一周:“我只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在我们身后,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如果我们投降了,他们会怎样?你的父母,你的妻儿,都会遭受比死还可怕的屈辱。”
江砚脸色一肃,声量加大:“一个城的投降不算什么,可一个又一个的城投降,投降的就是整个国家!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我死后,仍不能打退仇敌,保护山河。”
她一字一句,燃起了将领们眼中寂灭的火光。
江砚遥遥望了湘城的方向一眼,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我是江砚,大帅林以安之妻,将与卞城留守两万六千位将士,守住卞城城门,纵死,不退!”
整装待发的裴家军,同样发出了令人心惊的吼声:“纵死,不退!”
“纵死,不退!”
卞城经历雨打风吹的城墙,染上了热忱的鲜血。
所有人都在害怕,那道城门,什么时候会被从外面打开。
所有人都在祈祷,江砚能胜,裴家军能胜。
每一刻,都有伤亡。
死守近半月,城门上,江砚眼中布满血丝。
敌军绵延不绝,城内却几乎没有了弹药。
江砚望着湘城的方向,心中苦笑:林以安,我应是等不到你了。
事已至此,唯有死战。
她拿起放在桌上的左轮,转身走下城墙。
却见城门处聚集了数不清的人,她一怔。
领头的那人说:“凌小姐,我等七千三百六十二人,请求以身报国。”
江砚沉默了,就算加上这七千人,也是强弩之末。
可谁又能退?
又撑了快一日,她记不清自己换了几次子弹,更记不起自己挥动了多少次手臂。
数不清的伤痕出现在她身上。
就在这时,塔台突然传出一声如悲歌痛饮的嚎啕:“大帅已从湘城赶回了!援军到了!”
江砚猛然瞪大眼睛。
就这一声,给剩下不足五千人极大的信心!
马蹄阵阵,新的号角被吹响。
江砚往城外看去,“裴”字大旗从后方撕裂了敌方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