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丧龙钟响,主国之大丧。
裴瑜听着钟声,忽然跪下来,大哭:“陛下!”
他自小跟在宋知画身边,做她的贴身亲卫,从她是公主开始就一直在陪着她,眼看着她从皇城中最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变成被囚锢在皇城的君王。
明明讨厌皇城的冰冷与尔虞我诈,却又只能被迫去接受一切。
丧龙钟响了许久,大雪洋洋洒洒掩盖了一地被鲜血浸透的红,满目苍凉。
郁绍庭浑身僵直,声音发颤:“云年,丧龙钟响了多少下?”
云年跪在他跟前:“国师,丧龙钟响八十一声,主帝王驾崩啊!”
帝王驾崩……昭国帝王,只会是宋知画,她……死了?
郁绍庭心口一瞬袭来翻云倒海的痛,他骤然红了眼,眼泪应声而落:“不!不会的,谁胡乱敲响丧龙钟,我要杀了他!”
众臣皆痛哭不已:“陛下啊!都是佞臣作乱,害了你啊!”
郁绍庭浑身都在发颤心脏像是被人剜了一刀,带着淋漓的鲜血。
她怎么会死呢?他从未想过要杀她啊!
明明过了今日一切都会好的,过了今日,他便辞去国师之位,带着她隐于山林,再也不管这家国天下。
他就算是绑,是拖,也要将她留在身边,留在民间。
他以为,只要她不做那皇帝之位,她就会变成从前模样,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他会娶她为妻,会一辈子待她好。
他真的一切都计划好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心口兀自一阵剧痛袭来,像是被万箭穿心。
“噗——”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郁绍庭脑海中天旋地转,倒在了雪地中。
眼前,雪地中还有隐隐血腥味,他听见有人的脚步踩在雪地里,一声一声“喀吱喀吱”的响。
轻快的脚步声中,伴随着熟悉的如银铃一般的笑声。
郁绍庭隐隐看见,少年时的宋知画穿着一身青绿色的长裙,踩着雪花向他奔来。
裙裾在风中飘飘而起,如雪中青梅,她忽然停了脚步,脸上笑颜如花:“舟哥哥,你会一辈子护着我吗?”
郁绍庭无力地伸出手,却只能握住一阵冰冷的风:“会,我护着你。”
他从来没有不护着她,他只是想带她走,带她离开这座冰冷皇城啊!
然后,他看见宋知画的身影一点点在雪地中缓缓走远,她没有回头。
他眼前渐渐模糊,最终变成一片黑暗。
……
无极宫里氤氲着一股药香。
郁绍庭手指微动,缓缓睁开了眼。
“国师,御医说你是急火攻心,一时晕了过去,属下已经熬好了药,喝一些吧。”云年端了一碗药缓缓上前。
他脸色苍白得吓人,从床上强撑着坐起来:“陛下呢?”
云年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声色一沉:“国师,陛下已经祭天,尸骨呈放长乐宫,三日后就要下葬了。”
攻破皇城那日的情景在脑海中翻涌着依譁,怎么也挥之不去。
郁绍庭穿好衣服,不顾云年劝阻,一步一步往长乐宫去。
他不相信她会就这么死了,她聪慧如此,怎么会不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她就算骗得了全天下,也骗不了他。
只要他一眼,就一定能够认出来她。
整座宫城,挂尽白幡,与这皑皑白雪融成一片。
PanPan长乐宫外,铺上了浑黑的地毯。
百官跪在跟前,大殿中放着一只水晶冰棺,灵柩上写着赫然几个大字:昭国文昌帝宋知画。
大殿压抑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彻骨的寒意。
郁绍庭踏进大殿的那一刻便已经感受到了,身后大臣看着他时痛恨的目光。
尤其是裴瑜跪在宋知画的灵柩前,瞪红了的双眼。
如果不是宋知画的灵柩在此,想必他已经要拔刀上前了。
想来,宋知画虽然只做了三年帝王,可朝中众臣对她如此忠心耿耿,可见她为君,着实是不错的。
郁绍庭每往灵柩前走一步,心情都压抑着变得越来越沉重,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跟他说,不,她没有死。
可是满朝文武的反应又让他心里仅存的那点希冀变得越来越渺茫。
“站住!”裴瑜忽然大喝了一声,挡在了他跟前。
郁绍庭看着眼前的裴瑜,眼神荒芜一片:“我就想见见她,她一定也很想见见我。”
是的,裴瑜明白,宋知画爱惨了眼前这个人。
到底他还是让步了,他不能让陛下见不到爱的人最后一眼。
这一让,不是为了郁绍庭国师的身份,只是为了让他守护了一生的陛下能了结最后一个心愿。
水晶棺的盖子半开着,散发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可是里面躺着的,却只剩了一堆白骨,甚至还有些残缺不全。
郁绍庭的心狠狠颤了一下,脸上没有了一丝血色:“怎么会是这样?”
一旁的裴瑜语气带了些恨意:“信王押着陛下祭天,放火烧了祭坛,将陛下挫骨扬灰。”
他带着人赶到的时候,便只能抢得回这些堆白骨了。
挫!骨!扬!灰!
这四个字让郁绍庭脑海中炸开了,自古以来,不说帝王,就连普通百姓死后都讲究要入土为安,除非大罪大恶之人,才会被人挫骨扬灰!
而她,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死后都不得安宁!
“啊——”郁绍庭终于隐忍不住,跪在她灵柩前失声痛哭。
错的明明都是他,为什么所有的孽都让宋知画担下?她是帝王,怎么能被挫骨扬灰!
不知是恨还是怨,又或者是悔,痛苦,所有的情绪一刹那间翻涌而上。
郁绍庭只能感受到痛,撕心裂肺的痛,似乎让他窒息。
忽然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兵甲脚步声,接着便是随侍的高呼声:“新帝前来拜谒!”
新帝!
郁绍庭红着眼往后看,却见信王一步步往前而来。
他所有的恨终于有了来源,他一把拔过裴瑜手中的剑,一步步沉声走到大殿门口。
那双血红的眼睛让人不寒而栗:“明浅,你怎么敢!你怎敢动她!”
明浅便是信王的名讳,她在宋知画死后便已经穿上了龙袍,自称为孤。
而此时,宋知画看着郁绍庭手中的长剑,微微蹙眉:“怎么?国师,你不会当真如此天真吧?孤是不可能会让你带着她隐居田园的,宋知画,从一开始便非死不可!”
话音刚落,冰冷的剑锋就横在了她脖子上。
郁绍庭看着她,眼中都是滔天怒意:“我说过,我可以将你从这个位置扶上去,便也可以让你万劫不复!你敢将她挫骨扬灰,我便能让你生不如死!”
可是,明浅眼中没有丝毫惧怕,反是笑道:“郁绍庭,你杀了我,昭国便没有人能够接替这君王之位,到时候,举国将会迎来一场大乱。”
“这昭国除了历代君王,还有宋知画数年来的心血,还有她未能完成的遗愿,你杀了我,昭国便会就此覆灭,你若不心疼,便动手啊!”
郁绍庭握紧了手中的剑,眼中赤红,挥剑向明浅脖子划过去。
“住手!”身后裴瑜一声厉喝。
可是剑已经划了过去,却是裴瑜伸手接住了剑。
裴瑜的手掌被划破,仍旧死死抓着剑锋:“郁绍庭,你想毁了大昭吗?陛下费尽苦心一步步设局,用生命成全了你,我容不得你这般辜负!”
其实,论恨,裴瑜分毫不会输给郁绍庭,只是,宋知画要走的时候,便已经对他嘱托好了一切,让他一定要看着大昭一步步强盛起来。
他的使命,从前是守护女帝的安危,如今是守护大昭。
当初,守护女帝这一件事他没有做好,那么如今守护大昭绝对不能有失。
“哐当——”剑锋一转,明浅头上的帝王冠冕被打落在地。
明浅看着郁绍庭剑锋闪过的寒光,脸色终于忍不住一变:“你不怕孤杀了你吗?”
郁绍庭死死看着她:“明浅,你记着,不管你如何狼子野心,若是做不好这昭国帝王,我会亲手将你了结,将你的人头,放在她跟前祭奠!”
他真想就那样一剑杀了她,她该死!
可是,大昭不仅是历代女君辛苦经营下来的,更有宋知画的心血,她千方百计要尽力让大昭的子民富足起来,他不能这么毁掉这一切。
明浅眸色一暗,这才意识到,要做君王,光有那二十万大军还不够。
整个朝廷百官,心里最终都是向着宋知画的,若非宋知画死前留下了最后那道诏书。
若非是她下诏让百官辅佐明浅登基,就算她打下皇城,来日也会天下共诛。
做君王,做到如此憋屈的份上,实在让人窝火。
她紧了紧手:“知道了。”
……
长夜漫漫,清寒料峭。
偌大的长乐宫中终于只剩下了郁绍庭一人。
依譁他这才能好好看看灵柩中的人,其实,如今已经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只有一具白骨,被人穿上了华丽的帝王衣冠。
他终究还是没能看到她最后的模样。
“珠儿,你是不是很恨我?我真的从未想要真的伤害你,我只是想让你离开这座皇城,我看得出你也不快乐。我以为我们离开这座吃人的宫城就一切都会好了。”
他不知道昭国历代女帝和国师相爱会降下伽蓝诅咒,她隐瞒得太好,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那些人会是他亲手杀掉的。
他以为是帝王这个位置让她心智大变,却从来没有想过她在背后默默做了多少,付出了多少。
郁绍庭也一直在试探,看她知道他谋逆的时候,会怎么对他。
果然,一切如他所料,宋知画没有杀他,她不舍得。
天知道他确定她的心意的时候,他心里有多开心。
“原来,我以为我盘算好了一切,就能够万无一失,可原来,每个人,包括我,最终都是你局中的棋子。”他有眼泪掉下来,祭盆里的纸烧得只剩下了一盆灰烬。
到如今,他才知道,宋知画当初就已经算好了他们会什么时候反叛,叛乱之后她会被明浅带去祭天,这样她死得其所,明浅才不至于被安上万世骂名。
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最后一道圣谕,安抚百官,避免群臣作乱,为祸天下。
什么都算得分毫不差,可是她到死都没有算到他的心。
如若,宋知画知道郁绍庭是爱她的,也许便不会是这样的选择,走的时候也不会那般凄凉。
那一夜,大殿中的哭声格外哀戚,惊落了昭国皇城的最后一场冬雪。
那一夜,长乐宫灯火长明,送走这座宫中最尊贵的女帝。
那一夜,昭国年轻的国师守在长乐宫中一夜,墨发成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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