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保姆报的警。
她虽然已经告老退休,但毕竟带过我很多年,情分不曾消失。
这次她乘高铁过来伺候女儿坐月子,刚好想到是我生日,于是就来看看。
在门口敲了很久的门也没被回应,碰巧房东带人过来看房,于是就打开了门。
……
停尸房里,顾暮辞看着我的尸体。
「是您女儿吗?」
他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
「初步检测是心脏病突发,目前暂时排除他杀的嫌疑……」
警察后面的话,顾暮辞都听不到了。
排除他杀的嫌疑。
不。
不是的。
他知道杀死自己女儿的凶手。
「爸爸,求你陪我过一次生日。
「如果你不来,我会死的……」哭声犹在耳边。
尽管不清楚原理,但顾暮辞想起了李老师的话——小念是个从不说谎的孩子。
所以……
杀死顾小念的凶手,是她的爸爸。
「小念是个从不说谎的孩子……」
她每一次的求助都是真的。
每一次努力学习想要换他的表扬。
每一次生病难受想让他去看看。
都是真的。
而他执着地带着对她母亲的恨意,将那些话通通打成谎言。
警察看着顾暮辞走出去,这位顾氏集团的总裁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没有一丝一毫的泪意。
「真无情啊。」警察想,「传闻的确是真的,他确实很讨厌他女儿,连死了都不带哭一下的。」
顾暮辞走到了门外,阳光照下来,他拿起手机,打开和我的对话框。
他往上翻着,一条一条地看我给他发的消息。
上学的路上遇到了小猫。
这次的期中考成绩很好。
班上有同学生病了,我组织了爱心募款。
今天在商业杂志的封面上见到爸爸了,于是买了很多本杂志回家。
爸爸,家长会你能参加吗?不能也没关系,我知道你的工作很重要,你先忙吧。
一条一条。
最后停在他的回复上。
直到生命的最后,他给我发送的消息是——
那你去死呗。
下午三点,阳光盛大而又残酷。
那一天,有很多路人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突然在警察局门口蹲下,哭得声嘶力竭。
顾暮辞在很晚的时候,回了家。
一进门,陆嫣就迎了上来:「怎么这么晚才回家,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也不接,你是不是又去看那个女孩了?」
语气里透露着难以掩饰的不高兴。
她昨天刚刚敲打过顾暮辞,希望他少跟那个沈芸留下的孩子见面,以免伤了顾小霆的心,结果今天顾暮辞就又这么晚才回家。
「别想骗我,我打电话去公司,人家说你连股东会议都没开,去那个女孩的学校了。」
陆嫣皱着眉头:
「暮辞,那个女孩无论是逃学也好早恋也罢,都不值得你亲自去处理,那是她自己在毁自己的人生,小霆年纪还小,他需要从爸爸这里获得安全感……」
「她死了。」
顾暮辞突然开了口。
冷冷的声线,打断了陆嫣的喋喋不休。
陆嫣愣了愣。
「顾小念死了,心脏病突发。」
顾暮辞看向陆嫣,他脸上的表情很木然,喉头明显地发哑。
陆嫣反应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张开十个做了亮晶晶美甲的手指捂住嘴巴:「天呐,这真是……」
她眨眨眼睛,努力流出两滴眼泪:「怎么会这样呢……」顾暮辞静静地看着陆嫣。
其实陆嫣并不是一个以演技见长的女演员,甚至她的演技,可以用不太好来形容。
如果不是顾暮辞砸了大笔大笔的投资给剧组,她大概很难红起来。
就如同此刻,她的两滴眼泪从面颊上流下来,却只让人觉得虚假。
顾暮辞突然觉得很疲惫很疲惫。
「我累了,先去睡一会儿。」
陆嫣却拉住顾暮辞。
她的神情有一点慌乱。
活人是斗不过死人的,如果那个女儿一直活着,顾暮辞恐怕也不会对她怎样,但偏偏她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死去了。
顾暮辞的愧疚会被放大,而这一切,都对小霆十分不利。
「暮辞,你别太难受了,你对那个女孩已经很好了。「她是死于心脏病,我记得,沈芸的心脏就不太好,说起来还是随了沈芸。
「甚至,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老天开眼,沈芸当时作孽太多,活活拆散了我们,所以才报应到了她女儿身上……」
其实陆嫣的城府一向很深的,但此刻,她实在是太心急了。
话音还没落,顾暮辞就猛地回头望向她。
那目光冷得像冰。
「陆嫣。」
他低声道,「她叫顾小念。」
陆嫣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几乎动弹不得。
「你连她的名字都不肯叫,一遍一遍地对我说,她是沈芸的女儿,是不是算准了我恨沈芸,于是反复地提醒我?」
顾暮辞几乎从来没有将他冰冷残暴的那一面展示给陆嫣,陆嫣完全吓傻了。
顾暮辞没再说什么,他把陆嫣扔在原地,一个人走向玄关。
「暮辞,小霆睡前还在说,希望爸爸明天可以陪他去打球……」
陆嫣做着最后的挣扎。
回答她的是大门被甩上的一声巨响。
顾暮辞来到了我的出租屋。
他要帮我收拾遗物。
如果不是灵魂无法阻止他,我其实完全不想让他来帮我收拾东西。
但没办法,顾暮辞是我的亲生父亲,法律规定我们血浓于水,规定我们打断骨头连着筋。
他发现了很多东西,都是我不希望他看到的。
比如抑郁症的诊断书。
——我从初中起,就开始长期接受心理治疗。
起初程度很轻,到后来,越来越重。
其实心理咨询师的校医是给顾暮辞打过电话的,她说顾小念有明显的抑郁倾向,希望家长带着孩子去公立医院做相关检查。
顾暮辞当时在国外见重要客户,听了两句就直接把校医的电话挂了。
顾小念怎么可能有抑郁症。
她不缺吃也不少穿,读的是全市最好的学校,搞得跟谁虐待她了一样。
无非是学着沈芸的样子,又矫情又爱作闹。
后来,顾暮辞叫助理来帮我开家长会,问了问同学,同学们都说我阳光又健谈,不但自己从来没露出过悲伤的样子,还总在别人难过时第一时间去安慰。
于是顾暮辞愈发确定,我的抑郁症不过是个幌子。
但此时此刻,面对着漫长的诊疗记录,他的手在抖。
漫长的谈话,最常出现的一个词是——
「爸爸」。
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这是唯一的高频词。
「医生阿姨,你那么聪明,能不能帮我分析分析,我是什么事情做错了,才让爸爸那么讨厌我?」
这是刚上初中的顾小念,第一次去心理咨询室的求助。
「手腕上的伤口是拿钢尺划的,对,当然不是刀……我还是很想活着的好不好!但最近总有那种想法冒出来——我这种不招人喜欢的人,大概死了也没人在意吧。」
这是高一的顾小念。
有研究称,青少年建立自我认同的过程,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源于父母。
也就是说,一个被父母讨厌的孩子,会在长期被恶劣对待的过程中,觉得自己是个很烂的人,于是自己也厌恶自己。
顾暮辞的手指颤抖着,翻开最后一页。
谈话记录停在高三,我生日的前一周。
「最近药都好好吃啦,放心,我一直很遵医嘱的。
「但是好像吃了药之后,我感觉不到悲伤,也感觉不到开心了,这样好糟糕啊。
「因为我梦到爸爸带我去游乐园了,好不容易有个这么好的梦,我觉得自己一定会很开心吧……结果可能是药物的原因,我发现自己感受不到快乐的情绪了。
「真可惜啊,浪费了这么好的梦。
「你问爸爸有没有带我去过游乐园?
「啊,这个问题我下次告诉你,哈哈哈哈哈。」
顾暮辞放下诊疗记录,他沉默良久,关了灯,于是黑暗将他彻底笼罩。
他待在黑暗里,眼泪一滴滴打在诊疗记录上,最后,他捂住脸,失声痛哭。
当然没有。
他当然没有带我去过游乐园。
但我在朋友圈,见到过他带顾小霆去游乐园的照片。
他们发了九宫格照片,每一张里都有灿烂的阳光,和父子二人的笑脸,小熊维尼、米老鼠、白雪公主围绕着他们,烟花炸响夜空,那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
而我直到死去,也没有去过迪士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