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太傅将绣球系在他胸前,推了他一把,含泪道:“去吧,把千叶接回家……”
雪如同棉絮一般飘落而下,砸在魏仙儿肩头却犹如千斤之石。
“等我做了女将军,你就用花轿来接我吧。”
秦云稚嫩的声音将魏仙儿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因被邵太傅往前推了一步,踉跄着差点往前栽倒了去,不知何时,城中百姓都纷纷至此跪了下来,大哭起来。
哭声与喜乐相撞,满城尽显一片悲凉,魏仙儿才这觉他连呼吸都颤抖起来,黑棺浸染了他的双眸,一种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没看到秦云得胜归来那骄傲得意的笑容,甚至说再也看不到了。
魏仙儿缓缓走到棺木旁,触及那已盖上一层白雪的棺盖时,他指尖一抖。
他猛然将棺盖推开,棺中人一身战袍,面容安详,嘴角似是带着一抹浅笑。
“嘭”的一声。魏仙儿竭力扶住棺沿才让自己得以站稳。
四周好像突然安静了,他满眼都是秦云苍白消瘦的面颊。
两月不见,她更瘦了,十二年中,他从未认真的看过秦云,她的左袖空荡荡的,肩上只透过白袍的斑驳血迹。
魏仙儿伸出手将她轻轻扶起,缓缓抱出木棺。
“不可!”先锋李庆拦住魏仙儿,他未受伤的一只眼中满是泪水。
他从小就跟在程毅身边,对秦云的事也了如指掌,秦云活着时,魏仙儿从不曾认真对她,她战死归来,抢了她的遗体去又算什么。
魏仙儿哑着声,眼底尽是冷意:“别逼我。”
李庆一怔,再想去拦,却被邵太傅拉住,邵太傅拍拍他的肩,看着他受伤的眼睛:“辛苦了……”
魏仙儿一言不发,只是将秦云紧紧抱在怀中向花轿一步步走着。
秦云很轻,他抱得一点不费力,可他觉得每走一步如同背负千金之难。
温柔的将秦云放进花轿里,魏仙儿伸手将她低垂的头轻轻抬起,他抚过秦云紧闭的双眼,忍声吞泪,一句话也难以说出口。
他曾嘲她聒噪,连打个盹儿都会说梦话喊着上阵杀敌,此刻冰冷的她却让魏仙儿更眷念从前活蹦乱跳的她。
邵太傅见魏仙儿微颤的身影上了马,才抚泪高喊:“起轿!”
花轿在前,黑棺在后,伴随着喜乐,百姓一路跟随至将军府外。
柳馥兰一身粗布衣,被两丫鬟搀扶着站在将军府门前,她抚着已近六个月的肚子,不知哭了多少回的眼睛一片血红。
当看到秦云的绝笔信时,她就知道秦云必定是没有活着回来的打算了。
一阵喜乐从街尾传来,柳馥兰目光诧异的看着缓缓行来的迎亲队,打头的竟是魏仙儿。
未等她再去细想这是为何,后边的两副黑棺顿时让她双腿一软,魏仙儿并未停留,他眼神黯淡,松松抓着缰绳,身子也似不稳的摇晃着。
身后传来柳馥兰凄厉的哭声,魏仙儿仰起头微张着嘴,双唇颤抖,雪落在他的脸上,被一股热泪融化后又顺在面颊缓缓滑落。
魏仙儿哭了。
他感觉不到心中那刻骨的痛邵,只是觉得心中少了什么让他支撑的东西,猛然间,眼前的白雪渐渐变黑,魏仙儿整个人都往后倒去。
他狠狠的砸在雪中,脑中尽是一片迷茫。
“少爷!”
打头吹乐的几个小厮忙去将魏仙儿搀起来。
魏仙儿推开他们,撑着腿站起身来:“继续吹。”他拂去肩头白雪,没有再上马,而是徒步走在雪中。
如果忘记花轿中的秦云早已没了呼吸,他真的会以为今天是他们大喜之日。
沿着街道,一路行至太傅府,迎亲队停了下来,花轿缓缓落下,魏仙儿掀开轿帘,将秦云抱了下来。
邵太傅下了马车,看着魏仙儿小心翼翼的将秦云护在怀中,掩面而泣。
任他才觉秦云是个好孩子,任魏仙儿才觉心仪秦云,都已经太迟了。
厅中不知何时布置了一张铺了红绸的长桌,连同整个大厅都变成了喜堂。
秦云被置于长桌上,曾伺候过她的丫鬟红着眼将一朵红花簪子插入她的发间。
魏仙儿如同一个木偶一般站在一旁,呆滞的抚着秦云紧握的右手。
“让开——魏仙儿!把千叶还来!”一阵沙哑的哭腔突至厅外。
柳馥兰被李庆护着,捂着肚子疾步走进厅堂,方才满眼的白丧,此刻置身于喜堂,柳馥兰只觉讽刺。
她瞪着魏仙儿,失态的哭喊:“魏仙儿!你到底有没有心?千叶生前如何待你好你都视而不见,如今她战死了,你抢了她的遗体去又是何意?”
邵太傅看着柳馥兰挺着肚子,又想起之前她跪地苦苦哀求,不由愧疚起来:“程少夫人……”
“邵太傅莫要如此唤我,我受不起。”柳馥兰嗤笑一声,她心中有怨有恨。
程家为保江山,为护那些无用之臣,差点断了血脉,可在程家危难关头,无一人相助也罢还要被扣上通敌的嫌疑,让她如何不怨不恨。
“千叶乃我程家人,若邵太傅还念程家保国之功,还请归还千叶遗体。”
邵太傅踌躇着望向魏仙儿,就算他肯让秦云回程家,恐怕魏仙儿也不会同意。
“她是我妻子。”一直未说话的魏仙儿抬眸望向柳馥兰,他未休妻,他们也未和离,秦云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
柳馥兰漠视了魏仙儿眼中的哀伤和坚毅,她只道:“自她出征那日你们早已没有关系了。”
话毕,她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竟是秦云亲手拟好的和离书。
“魏仙儿,千叶对你已心灰意冷,她死也不愿入你邵家的坟!”
李庆诧异的看着柳馥兰冷厉的双眸,二十多年来,除了在战场上,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愤慨。
魏仙儿一手紧握拳头,一手仍没有放开秦云:“皇上赐婚,岂是一纸和离书就能了断的。”
他曾无比怨恨皇上那道赐婚圣旨,怨恨强行将秦云塞给他,今天他竟然有些庆幸,因为那道圣旨,他可以留住秦云。
想到这儿,魏仙儿不禁自嘲起来,真是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
柳馥兰柳眉一蹙,手中的和离书被紧握成了一团,当初程毅为了秦云的幸福,出征前特地求皇上赐婚,未想今日却帮了魏仙儿。
邵太傅此时再无朝堂中的威严:“程少夫人,待一切事安排妥当,老夫会亲自登门谢罪。”
岂料柳馥兰扭头就走了,急匆匆的模样让李庆吓得不轻:“少夫人!你有孕在身,你慢些!”
柳馥兰站在太傅府外,瞪着门上的牌匾:“我进宫去见皇上。
皇宫,御书房中。
皇上正为程家一事忧虑之时,太监传报程副将遗孀柳馥兰有事求见。
柳馥兰稳步走了进去,扶着腰倏然跪地:“皇上,民女此番逾越面圣只为一事,还请皇上看在程家护国之功上应允。”
“何事?”
柳馥兰将袖内的信呈上,声声恳切:“请皇上下旨,让秦云入程家祖墓,此乃千叶的遗愿。”
而御书房外,李庆双手摩挲着,紧张不已。
当初程毅请旨已战功赐婚,如今又要请旨让秦云回程家,皇上毕竟是天子,圣旨岂能随意听人几句就下了。
正当他在愈渐担忧中,柳馥兰被宫女搀扶着出来了。
“少夫人。”
“我们去接千叶。”
此时太傅府门口站了几十个百姓,甚至还有穿着粗布衣的。
“两位将军尸骨未寒,邵太傅倒办起喜事来了!”
“呸!忠将以死护国,这些朝臣就知道享福!”
“几月前邵家娶将军小姐还是用棺材接的,简直无德无心!”
一句句讽刺谩骂都被小厮传入邵太傅的耳内,他捂面哀叹,只觉无颜去面对府外的百姓和柳馥兰。
百姓虽不知程邵两家之事,但那日秦云身着嫁衣被棺材相迎是事实,他无法否认。
魏仙儿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秦云身边,足足看了她一个时辰。
“循儿……”邵太傅握住他的肩膀:“若不然,让千叶回家吧。”
他并非不认秦云为儿媳,而是此时的邵家已经配不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