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爷也不是个东西,他嫂嫂弟妹被说了,还有个夫君可以哭诉安慰,老夫人至少还忌惮点,小姐呢,还要被他冷落,被那个小贱人奚落,小姐真是苦命……」
但我娘什么都不对我说。
她实在难过到不行的时候,也只是坐在廊下看着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发呆,然后抱着我,轻声对我说:「芝芝,你给娘唱首歌吧。」
我知道,很多时候,不是她陪着我,而是她需要我陪着。
有天我放学回院子里的时候,看到雪娘在我娘的院子里。
她正扶着腰,小腹微微隆起。
我站在院门口,看着她自己跌倒在地上,然后捂着肚子叫了起来。
然后我身旁一阵风过,我爹跟死了他娘一样,奔过去,抱起雪娘就走。
他身后跟着雪娘的丫头,那丫头正一脸得意。
我看见雪娘冲我娘得意地勾了勾唇,然后又捂着肚子哼哼了起来。
我爹的声音冷得掉冰渣,他对我娘说:「要是雪娘出了什么事,我要你陪葬!」
雪娘的裙子上全是血。
大家都觉得她是吃了我们院子里的糕点,又假装被我娘推了一下,所以流产了。
我娘脸色苍白。
她呆呆地看着我爹和雪娘,她的唇嗫嚅了两下,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爹没给她机会解释,他抱着雪娘就走。
我在院门口,我爹撞到了我,我跌在地上,很疼。
他也没看我一眼。
小黄跑过来蹭我。
我娘罕见地没有来哄我,她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我爹跟雪娘离开的身影。
从院子到大门。
直到人影消失了很久,她仍然一动不动。
桃子姑姑抱起我,告诉我一定是雪娘故意找茬。
桃子姑姑说:「小姐知道你被其他院子里的少爷小姐们欺负,是因为姑爷不宠你的缘故,小姐担心你将来长大了,因为不受宠,被家里随便找个人嫁出去,所以存了要讨好那小贱人的心思,没想到,被那女人耍了一道。」
雪娘之前碰到我娘,和我娘说她怀孕了嘴馋,我娘就做了糕点请她来吃。
如今,雪娘流产,我娘百口莫辩。
主要是,没人会相信她。
大夫说,因为雪娘吃的药劲太猛烈,不仅流产了,以后还不能怀孕。
我爹动手打了我娘。
他一巴掌扇在我娘脸上,我娘的额头磕到了桌角,整个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死去了一样。
我大哭,扑到我娘身上,挡在她面前,哀求我爹:「求求你,呜呜,别打我娘……呜呜……别打我娘……」
桃子姑姑也一个头接着一个头地往地上嗑:「少爷,不是少夫人,少夫人什么都没做啊……」
我爹双眼通红,眼里翻涌着怒意。
暴怒间他一脚踹到了桃子姑姑的心口。
我爹会武功,桃子姑姑倒在地上,整个人像秋天的落叶般迅速枯萎。
唇角的血不停往外涌。
我娘第一次在我面前失声痛哭。
她额头流着血,半张脸肿着,头发散了、乱了。
平时那么端庄的一个人,此时跟个疯婆子似的, 她哭着抱着桃子姑姑:「桃子,你醒醒,我带你去看大夫,你别睡,别睡……」
我娘冲周围的人喊:「叫大夫啊,叫大夫啊,我求求你们,叫大夫啊……」
没人理她。
大家都去看雪娘了。
因为雪娘在里间虚弱地叫人。
桃子姑姑浑身都在抽搐,她有点说不出话来:「小……小姐……」
我娘的眼泪砸在她脸上。
桃子姑姑继续说:「小姐呐……奴婢好像撑不住了……。
「你跟小小姐……怎么办啊,我走了,要是又有人欺负你们,别忍着……要打回去。
「要是……先生……早点……回来……就好了……」
她气息突然开始急促:「可惜啦……今年的桂花开得这么好…小小姐的桂花糖还没来得及做。」
整个院子我听到到我娘歇斯底里的哭声。
没人请大夫,也没人愿意帮我们把桃子姑姑搬回冷竹苑。
娘颤巍巍地背着桃子姑姑,眼睛肿成了核桃,嘴里轻声道:「桃子别睡,我带你回家,别睡。」
我们回了冷竹苑,桃子姑姑说她想躺在那棵桂花树下。
我去抱了被子出来,铺在桂花树下,我娘把桃子姑姑放上面,桃子姑姑脸色已经呈现了一种青灰色。
她眼神无力地看着桂花,又看着我和我娘,低声喃喃:「小姐,等我……好了,再……和你一起……做桂花……糕啊……好想回……梵净……山啊……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她的胳膊骤然垂下。
夕阳正好,姑姑的手却怎么暖也暖不过来了。
不消片刻就冷得我浑身发抖。
我娘哭到几乎昏厥。
她一直翻来覆去地重复那几句话:「别睡,别睡,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我们一起做桂花糕,一起弹琴唱歌,我们去找师父,师父一定有办法救你……」
我娘抱着桃子姑姑在树下坐了一夜,我靠在她身边,想起了很多。
我生病时,只有我娘和桃子姑姑在身边照顾我。
桃子姑姑和娘,就像亲姐妹一样,比亲姐妹还亲。
有天晚上我吐得很厉害,又发了烧,她们俩很着急,桃子姑姑去叫我爹。
但是我爹在雪娘的院子里,雪娘的丫鬟羞辱了桃子姑姑一番,桃子姑姑只能一个人回来。
那天晚上,我娘和桃子姑姑,一人背着我,一人打着灯笼,去街上的医馆,一家一家地敲门,求人家给我看病。
她们俩好瘦,背着我,喘得厉害,只能走一段,换一个人再继续背我。
家里的下人,没人愿意跟着我娘和桃子姑姑出来,她们既怕晚上的醉汉,又怕坏人,还怕鬼。
又担心我的病。
有时候,她们两走几步路,就要回头看看。
身子在微微的发抖。
那时月光洒在路上,我们三个在相依为命。
桃子姑姑走了,我娘以后怎么办?我以后怎么办?
我爹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可怕?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他跟我娘会和好,因为他好像对我娘还是有感情的。
幼年很多次我都看到房间的门被人推开。
我爹高大清俊的身影站在我娘床榻前。
月光如水,他看我娘的眼里,分明是有爱意的。
就在我觉得他们快要和好的时候。
雪娘来了。
雪娘来后,我们的待遇更差了。
这深宅大院的奴仆也惯会拜高踩低,要不是桃子姑姑平时略显泼辣,给我们院子里的东西,都是发烂发臭发霉的。
天明的时候,我娘在院子里架起了柴,她要把桃子姑姑火化,她说:「桃子,我带你回家。」
但我爹来了。
他阴着脸,看我娘的眼神冷陌到像在看一只牲畜。
我爹对我娘说:「你为什么这么恶毒?为了你一己私利,竟然对那么小的孩子下手!」
我娘只是说:「我没做过。」
我爹不听我娘的话,还粗鲁地把我拉走了。
他的手像焊铁,捏得我生疼!
我哭出声来。
他吼我:「闭嘴!」
我娘终于忍不住了:「你干什么!周成轩!」
我爹只是冷着脸:「你加诸在别人身上的痛苦,我要你自己也尝尝!」
我娘终于疯了,拼命撕打我爹:「我没有做过!是她自己跌在地上的!那些糕点没有任何问题。
「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总是不信我!为什么要杀了桃子?为什么!?」
我爹一把挥开我娘,我娘跌坐在地上,她脸上全是绝望,声音悲凉:「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你说长大了要娶我,待我好,你就是这么待我的,哈哈哈哈哈!」
我娘又哭又笑,神情疯癫:「你爱上了别人,在我嫁你之前,我根本毫不知情,你变了心,没了夫妻情分,便只做陌生人,我守着女儿也能度日,没想到啊。」
她声音里全是悲凉,「你欺我辱我,杀我至亲之人。
「周成轩,兰因絮果,你我总算到头了。」
我爹提着我就走。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杀了我,让我娘也尝尝丧女之痛。
我哭得惊天动地。
我娘站了起来,身形有点晃。
她手里拿着一把锃亮的匕首,冲了过来,狠狠扎进了我爹的腰间。
我爹愣住了,不可思议地转身。
我娘眼中只有决绝。
她甚至极快地把刀拔出,又刺了一刀……
我狠狠咬了一口我爹的手,在他打我之前,我娘抱住我,替我挡了一巴掌。
家丁来了,我爹被抬走,我和我娘被绑了起来。
爷爷奶奶冲了过来,奶奶狠狠扇我娘的巴掌。
我们被关在柴房,没有吃的,也没有水喝。
我娘有时候抱着我,对我说:「是娘害了你们,我早该听桃子的话,带着你们离开,可是啊……」
她的眼神有瞬间的迷惘,她说:「那时候,我总想着,嫁了人如果逃跑,别人会怎么看我呢?会怎么评价我呢?总想着你以后要嫁人,别人问你娘家,难道你要说,你娘带着你从你爹家逃跑了吗?」
她出嫁前,那些对她贞静贤淑的赞美,终于成了绑在她身上无法脱下的束缚。
世俗用赞美评价她,控制她,然后夺走她的一切,吸干她的血肉。
她望着虚空,好像在对我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原来在梵净山,我也很是顾忌。如果悔婚,别人要怎么看我呢?如果我真的不顾世俗伦理,和自己师父在一起了,别人又会怎么唾弃我和师父呢?我总想着,师父光风霁月,怎么能因为我背负骂名。我又想着,如果我们生了孩子,孩子得受多少人耻笑啊——」
我娘哭着哭着就笑了:「可是最后,桃子因我丧命。
「你虽然生在周家,但也因为我备受欺凌,甚至随时有生命危险。
「我这一生,终究是葬送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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