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十年秋,八月十五月圆夜。
唐亦宁自己喝到微醺,躺在床上看月华如银,星空璀璨。
没错,她是在床上看到的这一切——她的茅草屋四面透风,房顶透光,银芒一道道争先恐后透过茅草屋顶投映进来陪伴她。
秋虫啾鸣,秋风瑟瑟,唐亦宁裹紧身上的被子,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房子无论如何要修一修了。”
接下来还有漫长的冬天,再不修房子,她估计要变成卖火柴的小女孩了。
想到童话,前世今生,记忆翻涌而来。
二十一世纪的唐亦宁,是名外科医生,镇院之宝,赫赫有名的“唐一刀”;她曾祖父是位名老中医,衣钵传于她。当初也正是曾祖父的坚持,她才会去学西医,想要“西为中用”,最后厚着脸皮自夸一句“学贯中西”。
她原本前途大好,结果一场车祸来到莫名其妙的大靖朝,成为了唐亦宁。
想起这一世,唐亦宁表示脑袋疼,不想去回忆了。
总而言之,她一手烂牌,打得稀烂,现在特别惨就是了。
比如,八月十五只能孤身一人,像条咸鱼一样躺在这里想这些有的没的。
“睡觉!”唐亦宁拉起被子蒙住头,气哼哼地对自己道。
“咚咚咚——”门忽然被重重敲响,连带着整个屋子都在颤抖一般,屋顶有碎草末簌簌落下。
“谁?”唐亦宁猛地坐起来,警惕地道。
她一张嘴,有碎末飘到口鼻之中,让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阿嚏!”
“我!”
外面传来一个清亮又焦急的女声,单听声音,就知道这是个火爆脾气。
唐亦宁听出是好友林三花的声音,松了口气,拿起衣服披上道:“来了,来了。”
她点上油灯,暗黄的灯光勉强照亮了屋内,灯芯上的小小火苗被肆无忌惮的风吹得岌岌可危,几乎瘫倒。
“快点!”林三花催促道,“火烧眉毛了!”
唐亦宁也不管那灯了,走了两步就拉开门。
林三花风风火火迈进来,话还没说,先塞给她一个包袱,道:“你快跑吧。这包袱里有我一身棉袄棉裤,两块月饼,四个馒头,还有我攒的几串钱!”
林三花是个长得漂亮、性格泼辣的姑娘,眼睛大而黑亮,揉不得沙子,此刻在如豆的灯光下,满眼焦急。她大口喘着气,脸上红扑扑的。
唐亦宁一头雾水道:“我为什么要跑?来,你坐下说。”
这屋里也没其他坐的地方,所以她拍了拍床。
所谓的床,不过两块门板拼在一起铺在石头上,她一拍就有些晃。
林三花语速快,噼里啪啦道:“今天不是过节吗?我们回祖屋吃饭,我祖母骂我,让我离你远点……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后来她说,你祖母已经托人去衙门打听,要告你哩!我这一听就慌了,吃了几口饭就说肚子疼跑回家。路上去问了宋大山,你祖母真打听他来着,他含糊过去,约莫这她就找其他人问了。”
“告我什么?”
提起这个极品祖母,唐亦宁就忍不住翻白眼。
唐亦宁穿越来的时候才十岁,在县里程家做丫鬟,今年十七岁,刚刚脱籍回家。
她父母双亡,有个嫁到隔壁村的姐姐,还有个参军后杳无音信的哥哥。
祖母宋氏是个极品,当初七岁的唐亦宁就是被她卖了十两银子。
起初见她回来宋氏倒很热情,只是不断旁敲侧击,想从她兜里掏银子。
唐亦宁从程家出来的时候确实带了一百两银子,但是不会被她知道,反而哭穷,宋氏见没便宜可占,对她就骂骂咧咧起来。
后来,她更打算把唐亦宁许配给镇上的屠户做继室。
唐亦宁一气之下搬了出来,住到了现在这个村里废弃的茅草屋里。
她盘算着用手里的银子托人立个女户,买点地,做个小地主。
吃饱穿暖是第一要义,至于人生理想,悬壶济世什么的,她暂时都想不到那么远。
没想到,宋氏不死心,又要起幺蛾子。
“告你十七不嫁。”林三花这才坐下道。
唐亦宁气笑了,她来这里多年,自然也听过“十七不嫁,使长吏配之”,但是这都是老皇历了,并没有人真追究这个。
但是宋氏偏偏不想自己好过,于是便使出了这招。
“还笑,”林三花急了,“你快跑吧,离得远远的。你留在这里早晚被她糟践。”
唐亦宁笑道:“我一个孤身女子,能跑到哪里去?再说,我长得又这么好看,被人拐卖了怎么办?”
林三花急得跺脚:“这时候了,谁跟你开玩笑?”
“三花,你放心吧。”唐亦宁了然地道,“祖母才舍不得,让官府给我指婚,她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了。她这是借你祖母之口,再通过你给我带话,让我妥协呢。”
至少镇上那屠户,还算知道根底;谁知道官府给你安排个什么男人?所以快跪地求饶,乖乖听话吧。
这就是宋氏的脑回路了。
林三花想了想后道:“那怎么办?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你也是,天天说我性子倔,你比我还倔,偏偏闹到现在这样不可开交……”
唐亦宁知道她心直口快,反而笑着安慰了她一番,把她连人带包袱地推出去,道:“你快回家吧,让你娘看到了又要骂人。”
林三花是她家第三个女儿,下面两个弟弟,所以被重男轻女的爹娘压着,日子不好过。不过这姑娘天生是个爱说笑又脾气火爆的,过得并不压抑。
送走林三花,唐亦宁再也没有睡意。
看起来,她的计划要变一变了。
宋氏这个人,心思毒着呢!她自己得不到的,宁愿毁了,若是自己就是不肯听从她安排,她真能上县衙去告自己。
而且,唐亦宁知道,自己既然来到了这吃人的世界,再奉行不婚不育,就太扎眼了。
她必须要想个办法,和这世道妥协,但是又要守住心中底线。
她辗转反侧,想了一个晚上,剖析利弊,终于忍痛做出了决定。
天刚蒙蒙亮,路边的杂草被霜打得蔫蔫的抬不起头来,才出来走了几十米,唐亦宁的裤脚已经被霜浸湿了。
她一口气走到村边,又沿着土路往外走了约莫二里地。
今天镇上不赶集,所以这么早应该没什么人外出,她在等人。
秋风寒凉,唐亦宁衣衫单薄,因为她还得装着穷困模样,不敢现在添置衣物,
她骂了一句天,瑟缩着双手环胸,不断地来回踱步,眼神焦急地看路的尽头。
过了一刻多钟,一个身穿皂袍,挎着刀骑着驴的男人,出现在她视线中,正是她苦苦等待的宋大山。
宋大山今年二十,托娘舅的福在县衙里谋了个衙役的差事,在村里十分有体面。
虽然也爱吹牛,喜欢被人追捧,但总体来看,是个热情快活的小伙子。
比如现在见到唐亦宁,他立刻从小毛驴上下来,道:“唐家妹子,你怎么在这里?”
其实唐亦宁跟他算挺熟的,原因在于林三花。
唐亦宁虽然回来才半年,但是已经是林三花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而这小子,对林三花动了心思,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得偿所愿,但是爱屋及乌,对唐亦宁态度很友好。
林三花则总是在唐亦宁面前抱怨他做过的蠢事,说过的蠢话;唐亦宁却知道,她心里也有他。不过两人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女儿/儿子能攀高枝,所以两人困难重重。
“宋大哥,我找你。”唐亦宁笑眯眯地道。
“找我?”宋大山愣了,“找我什么事?”
想到林三花昨晚匆匆来问他的话,他不由浮想联翩:难道唐亦宁知道了,想自己找人嫁了?比如,嫁给他?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她一大清早在这里堵自己的理由。
“我在攒钱,”在唐亦宁开口回答前他又抢先道,“我要攒钱娶三花。”
嗯,他对三花忠贞不移,要把其他小火苗无情浇灭,即使是他觉得也很不错的唐亦宁。
唐亦宁依然眉眼弯弯:“我给你送银子呀。”
一听银子,宋大山来精神了:“亦宁妹子有发财的路子吗?”
他现在想银子都想疯了。林三花父母早放出话来,没有六十六两银子的聘金,休想娶他们的女儿。
在这里聘金的普遍行情是十两银子,二十两已经是人人艳羡了。所以众人都嘲笑林家夫妇的狮子大开口——你家姑娘是长得好看,可好看能当饭吃啊?还那么泼辣,谁娶谁倒霉!
但是宋大山愿意啊!
除了一样,他没银子。
做衙役已经掏空了家底,他父母现在就指着他找个县里富户家里的女儿,带大笔嫁妆,也绝不肯同意他花银子去娶林三花。
因此,他现在做梦都是银子。
啧啧,连称呼都变了,唐亦宁心里暗笑。
出师顺利,噢耶!
她按照想好的道:“宋大哥,我请你帮个忙,给你七十两银子。当然,这事情肯定也要花银子,剩下的就是你的。”
宋大山眼神一亮,道:“妹子你果真藏了银子啊!”怪不得那宋老太太天天盯着她,他也挺佩服唐亦宁,真沉得住气。
“没有没有,”亦宁忙摆手,“我手里统共就这么多银子,但是眼下若是过不去,就没以后了。所以干脆拿出来,看能不能解决这件事情。”
“妹子处事果断。”宋大山竖起大拇指道,“咱们邻里邻居的,若是我自己能帮得上忙,就,就少收你一点银子。当我借你的,等我发达了一定加倍还你。”
亦宁笑着道:“那先谢谢宋大哥了,我是这么想的……”
现在朝廷混乱,横征暴敛,上梁不正下梁歪,地方更是乱成一锅粥,要不宋大山也不能托人花银子做了衙役。
在程家以及后来从林三花口中,亦宁都得到了不少消息,所以才大胆做了这个决定。
说完后,她恳切地道:“我知道也是有风险的,所以才把所有积蓄拿出来交给宋大哥打点。我也不着急,你慢慢考虑,这是五十两银子定钱。”
她从荷包里掏出张银票递给宋大山。
宋大山被她的提议震惊地目瞪口呆,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拒绝,一定要拒绝”,但是又有一个声音道,“这事也没那么为难,可能这七十两银子能剩下五十两,那娶三花就指日可待了”。
待他看到五十两银子银票,眼神发亮,玩笑道:“妹子你就不怕我揣进自己腰包里不给你办事?”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亦宁爽朗道,“更何况,我信得过三花的眼光。”
后面这句真是极好的夸赞,宋大山血气翻涌,一激动立刻道:“好,这事情我应下了。你回家等我消息!”
亦宁屈膝行礼,欢快道:“那就拜托宋大哥了,我先回去了。”
看着她离开,宋大山慢慢冷静下来,有些后悔自己嘴快答应了。然而手中的银票,又滚烫滚烫的,烫得他的心都躁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