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炽灯下,男人弓着身伏在桌上,将日记本珍宝似的贴在胸口,沉瓮呜咽。
当兵十几年,他早已习惯了流血不流泪,甚至已经忘了哭是什么滋味。
可此时此刻,他啜泣的像个孩子。
原来林晓慧是爱他的,爱了他整整十年!
这一刻,他真切体会到‘痛失所爱’的滋味,比子弹更致命,一点点摧毁他曾最为骄傲的毅力和沉稳。
“对不起,对不起……”
……
两天后,军医院。
“家豪!家豪!你又去哪儿!”
护士着急忙慌地追上第五次准备强行离开的林家豪:“你伤没好全,还得养个五六天呢!”
林家豪挣开她的手,倔强地拄着拐往大门走。
忽然,一个军绿色的挺拔身影挡在了面前。
抬头看去,他不由愣住了。1
是严修泽。
两天不见,他好像憔悴了很多,眼里满是红血丝,下眼睑泛青,很没有精气神。
林家豪也顾不得其他,立刻抓住他,满目期待:“姐夫,我看见好多医生都回来了,我阿姐呢?她怎么还没回来?”
听到这话,护士一下没忍住,红了眼瞥过头去。
严修泽神色微凝,嚅动着有些干裂的唇:“你先回病房。”
说着,就要扶着他回去。
可林家豪像是察觉到了对方的刻意回避,突然甩开,转身朝院长办公室去。
“家豪!”严修泽沉呵。
“你们都不告诉我,我去问院长爷爷!”
林家豪拐拄的飞快,恨不得立刻飞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从范文敏口中得知阿姐去边境后,他的心就好像被挖空了一样不踏实。
加上连日来他几次询问身边人阿姐的消息,得到的都是含糊不清的回应和回避,他再也没办法继续等下去。
眼看林家豪铁了心要问个明白,严修泽也知道这事无论如何都瞒不住,只能哑声说:“你阿姐不会回来了。”
林家豪步伐顿住,木然转头:“你说什么?”
护士于心不忍:“严团长……”
林家豪才十二岁,林晓慧又是他唯一的亲人,这样告诉他,他得多难过。
严修泽似是抛掉了所有,迎着林家豪惶恐的眼神,撕扯嘴角:“她牺牲了。”
少年像是遭受到了什么重击,身形一晃,险些摔倒。
他无措的目光闪过丝迷惘,一个劲的摇头低喃:“不,不会的……阿姐不会死……你在骗我……”
慌乱的声音让四周的医生护士都不由停下脚,痛心的看着脸色骤白的林家豪。
护士再也看不下去,轻轻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家豪,林医生说过你是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要坚强……”
林家豪通红的双眼一凛,他瞪着面前同样红着眼严修泽,还有那一双双饱含同情和惋惜的眼睛,咬牙嘶喊:“我不信!你们都在骗我!阿姐不会死!”
他疯了似的冲了出去,一瘸一拐地奔下台阶,却还是摔了下去。
他也顾不得伤痛,连拐杖都没捡,哭着往前爬:“你们都骗我,阿姐不会丢下我……她说要带我去大医院治病,还说要陪我长大的,她怎么舍得死……”
严修泽立刻跑过去,把林家豪扶起来。
而林家豪像是彻底被击垮,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失去了爸爸妈妈,为什么还要带走我的阿姐……”
严修泽将他抱在怀里,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紧绷的唇线不断的颤抖。
看着这一幕,在场的人都红了眼。
严修泽护着林家豪的头,嘶声呢喃:“她在的,一直都在……”
……
之后几天,他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不苟言笑的团长。
没完没了的训练,有条不紊的演习,就像已经忘了林晓慧已经牺牲的事。
这天傍晚,下操哨声响起,战士们都往食堂去了。
严修泽穿着被汗浸透的作训服回大院,进门却看见屋里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神情严肃的男人。
严骁——江宁省委书记。
他拧起眉,挤出一声:“爸。”
看着憔悴了许多的儿子,严父眼中划过抹不忍。
他起身握了握严修泽的肩:“白芷的事,我都知道了……”
严修泽眸光暗了暗,没有说话。5
面对他的沉默,严父放下手:“当初你不顾全家反对去当兵,又找了身为军医的白芷,早该做好彼此牺牲的准备才对,但我看你,还是没……”
“没有。”
严修泽打断他的话,定定迎着父亲诧异的眼神:“军人牺牲是光荣的,我已经接受了。”
默然片刻,严父沉下眉眼,扫了眼整个客厅。
落灰的桌上的红糖糍粑已经发霉,沙发上还放着件的确良印花衬衫,电视柜旁陈旧的医疗箱没有合上,里面是针灸针和各种药……
的确有些乱。
“小刘。”严父朝门口的秘书道,“去找个人,把这屋子收拾收拾。”
“不用!”
严修泽像是被触碰了痛处,拔高的声音登时冷冽的许多。
严父疑虑,可又在瞬间明白了,眉头紧拧:“你不是说已经接受白芷的死了吗?”
这一次,严修泽没有说话。
他捏紧了拳越过父亲坐下,绷起的下颚有些发酸。
红糖糍粑是林晓慧做的,衬衫是她的,医疗箱也是她在家为了方便去看林家豪准备的……
整个房子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没有动。
好像只有这样,他就能告诉自己她还活着,在某个地方完成她的使命,总有一天会回来。
看着严修泽微红的眼尾,严父叹了口气:“那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这回来是来接孩子的,也幸好你早发现范文敏的本性,要不然孩子都得跟她学坏。”
听了这话,严修泽低眉苦笑。
早吗?是迟了才对,否则林晓慧怎么会受那么多委屈。
严父也没再说什么,丢下句‘有时间就回家看看’便走了。
秘书看了眼严修泽颓然的模样,不由低声问:“书记,您不再劝劝吗?”
严父摇摇头:“我儿子我清楚,除非他自己想通,否则谁劝也没用。”
四周回归沉寂。
严修泽却觉耳边在嗡嗡作响,他下意识看向楼梯,总觉得林晓慧下一秒会出现,轻轻地说一句:“你回来了。”
他眼眶一涩,深吸了口气强忍下胸口的要命的空荡。
“团长。”
警卫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站在门外敬了个礼。
严修泽敛去情绪,起身看过去:“什么事?”
“刚刚医院那边来电话,说夫人弟……说林家豪不肯做治疗手术。”
军医院。
面对林家豪的抗拒,李越和院长束手无策的站在病房外。
见严修泽过来了,院长立刻说:“严团长,你去劝劝家豪吧,无论我们说什么,他就是不肯做手术。”
李越也是忧心忡忡:“而且林医生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了,我担心他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
严修泽眸光微微一暗,推门进去。
只见林家豪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他看着窗外,眼睛无神。
严修泽走上前,拿起术前要服用的药,又倒了杯温水递了过去:“先把药吃了,身体重要。”
听见他的声音,林家豪慢慢转过头,聚焦的眼神慢慢浮起丝怨恨。
‘啪’的一下,他直接打掉严修泽手里的药:“谁稀罕你的关心!”
严修泽脸色微变,没等他开口,林家豪恨恨瞪着他:“我就问你一句话,你之前为了范文敏,是不是要抛弃阿姐?”
这几天,他后知后觉的一直回忆着范文敏那些话。
失去唯一亲人的痛,和因为心疼阿姐而对严修泽产生的怨恨,像两把刀子日日夜夜绞着他的心。
“没有。”
严修泽没有像上回那样严厉对待,他看着林家豪跟林晓慧相似的眉眼,声音沙哑:“我跟范文敏的确有过一年的感情,但后来她说要跟父母去港市,我们就断了。”
林家豪却不信,反而更为阿姐委屈。
他红着眼控诉:“自从阿姐跟你结婚后,我就没见她笑过了,她不是这样的啊你知不知道?她以前一提起你就会笑……”
“你都娶了我阿姐,为什么不对她好?为什么要对范文敏好?为什么让阿姐伤心?你知不知道她一直都想着你,想了你整整十年!”
“如果早知道你是个坏蛋,我绝不会让阿姐嫁给你!”
一字一句,都像是在往严修泽的心窝里捅刀子。
他以前不知道,可看到林晓慧的日记后知道了,他失去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见严修泽不说话,林家豪更加悲愤,被子枕头全往他身上招呼:“滚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听见里面的动静,李越和院长赶紧进来。
院长拦住林家豪,急声劝:“家豪,家豪!你冷静一下!”
少年此时的力气大到吓人,他挣开院长的手,红的滴血的双眼透着无尽的绝望:“院长爷爷,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李越于心不忍:“家豪,你姐姐牺牲前千叮万嘱我要把你治好,为了她,你不能这样,你才十二岁,还有几十年的光阴,不说你自己,你姐姐的英灵也不会忍心看着你一辈子都受折磨。”
林家豪却已经心如死灰,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只要阿姐能回来,我宁愿我另一条腿也断了。”
话音刚落,严修泽突然把他扛了起来,朝李越道:“麻烦医生准备手术。”
说完,直接出去往手术室走。
林家豪气急败坏地挣扎:“放开我!严修泽,你放我下来!”
听见他连名带姓的喊自己,严修泽眉头也不皱一下,把人放在手术台上。
林家豪疯了似的要逃离:“我不要让阿姐一个人,我要去陪她,她总是保护我,我不能让她一个人!”
‘啪!’
忽然,严修泽一个巴掌狠狠摔在林家豪脸上!
林家豪登时愣住,呆呆看着面前终于露出怒意的男人。
“你要死可以,把腿治好了再死,免得去见你阿姐的时候,让她觉得自己白送了条命!”
严修泽的声音很大,像是雷在不断宽敞的手术室里炸开,震的人心发颤。
林家豪张了张嘴,喉咙里卡了千言万语说不出来,眼泪又淌满了脸:“阿姐,阿姐……”
严修泽抑着眼眶的酸涩,声音渐渐哑:“我对不起她,可现在唯一能弥补她的就是照顾好你,你也一样,康复就是你对她最大的安慰。”
林家豪低头抽泣,捏着裤子的手缓缓收紧:“我想她,我想她回来……”
严修泽吞下哽咽,转身出去。
面对院长和李越关切的眼神,他还是保持着沉稳:“我这些天要准备军事演练,家豪就麻烦你们照顾,有事立刻联系我,我马上过来。”
院长眼眶湿润:“放心吧,我也答应过白芷,会好好照顾家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