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骗我。」
我打断了他,「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贺舟。你说谎的时候,会紧张得耳朵发红,不敢看我的眼睛。」
贺舟忽然停住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本该锋芒毕露的眼睛,像是静谧又温柔的湖水,盈满了悲伤。
我眼里永远勇敢正义的人。
他说:「那些药,不止毁了我的声带。」
「静静,我在没有做任何防护的情况下,碰了镭。」
12
很多年前,我曾经看过一本书,叫《发光的骨头》。
20 世纪初,那些碰过镭的表盘女工。
她们死后一百年,土壤里的骨头仍然发着幽幽蓝光。
那是放射性元素镭带来的,死亡之光。
13
为什么贺舟会碰到它。
大概半个月之后,我终于知道了答案。
七年前,他去解救那些被海盗绑架的人质时,坠落公海。
却有幸被救上岸。
并阴差阳错得知了一个消息。
——这些年国内悄无声息失踪的很多人。
都和国外某绝密的人体药物实验室有关。
他联系到国内的上级,经过协商,决定想办法留在那里当卧底。
因为事件牵涉太大,这场任务最终被评定为最高的保密级别,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在那里,看着我们国家的公民,被所谓的高薪工作骗过去,高高兴兴地成为那些人的试药工具……」
「那些药用在人身上,造成的后果,是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贺舟咬着牙,眼神痛苦,「有无数次,我都想拔枪杀了他们。」
但是不行。
这么多年,他是唯一成功打入那个实验室内部的人。
为此,甚至付出了被核辐射的代价。
就是为了把那些恶魔一网打尽。
后面几个月的动荡,其实不是我这种普通人能接触到的。
因为保密协议的存在,连贺舟也不能全然知晓。
我只是在陪他在医院治疗的时候,在电视上看到新闻。
说,我国警方通过多年的努力,掌握了关键证据。
打掉了几家与国外实验室秘密勾结的大型集团。
抓获了多个有权有势的共犯。
解救出这么多年来,失踪的数百公民。
他们有的被药物折磨得千疮百孔。
有的已经长眠于异国他乡的地下。
「我比他们幸运,像这样的任务,本来就是九死一生。」
贺舟吐出一口血,神色很平淡地擦干净了,看着我,
「如果真死在那里了,只要能把证据和名单送回国,其实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除了你。」
「因为消息总是泄露,他们隔三岔五就会怀疑我一次。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我会主动要求去试药。」
「碰到镭的时候,身体其实没什么感觉,只是我心里突然想起你。」
在我的记忆里,贺舟并不是多话的人。
但我陪着他在医院的这段时间,他会跟我讲很多话。
像是要把七年的空缺都补齐。
14
贺舟出院那天。
我在医院楼下的小花园被人拦住。
傅钧仍然坐着他的轮椅,表情有些发冷:「静静,我放任了你这么久,也该回家了。」
我皱眉道:「我们已经离婚了。」
「离婚协议书我没签字。」
他又端起了那副惹人生厌的伪装温和的面具,
「今晚有个商业晚宴,你作为我的妻子,要陪我一起去参加。大家都说,很想见见我太太。」
「你让徐婉宁陪你吧。」
傅钧放柔了语气:「我知道,你一直为阿宁的事吃醋。但现在,她画廊的生意已经不用我再帮什么忙,她也承诺,以后不会再为难你。」
我不想跟他掰扯,转头就走。
「周静,就算一开始我把你当作阿宁的替身,那你呢?你难道不是。把我当成那个贺舟的替身?」
我蓦地转过头去。
夕阳血红的光芒下,他的表情看上去竟然带着些微脆弱。
我深吸一口气:「傅钧。」
「你能不能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当他的替身?」
说完这句话,我突然发现。
傅钧在冷冰冰地看着我身后的方向。
于是我转过头去——
看到了贺舟。
他换下病号服,穿上笔挺的西装,那些溃烂的无法结痂的伤口都被挡住。
脸上没什么血色,唇色很淡,眉眼间带着肃杀的凌厉。
虽然瘦,可看上去像一柄出鞘的冷兵器。
夕光温暖,却止于他身侧,与他身上那种锋锐又凛冽的气质完全切割开来。
也与对面自恃身份、永远傲慢的傅钧相比,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说的没错。
傅钧根本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傅先生。」
贺舟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居高临下地望着轮椅上的傅钧,
「我虽然没你那么有钱有势,但也是认识两个律师的。」
「离婚协议书不签字,就走诉讼离婚的流程吧。」
「不是出自真心的婚姻,早就该结束了。」
傅钧好像完全忘记了,当初是他找到我,主动提出要我和他结婚。
那时候,他语气温和,眼神却冷漠又轻蔑:
「你的确和阿宁长得很像,但永远都不配跟她相提并论。」
「只要你不痴心妄想,我会付你这辈子你都赚不到的钱。」
现在,痴心妄想的人,变成了他。
傅钧紧紧盯着贺舟,嗤笑:
「你能给她什么?一个小警察,我来接她,是带她去商业晚宴介绍人脉的。」
话音将落。
贺舟拿出一封烫金邀请函,递到我手里,半眯着眼睛看向傅钧:「怎么,一场晚宴而已。」
「很难得吗?」
15
「邀请函是路局给我弄到的,他说那里可能有点事需要我去确认一下。」
去的路上,贺舟跟我说。
我怔了怔,有些不安:「会有危险吗?」
「不会的,只是去确认点东西。」
他弯着唇角,揉了揉我的脑袋,
「别想那么多,反正已经出院了,陪你去散散心也好。」
宴会厅富丽堂皇。
之前的七年里,我无数次陪傅钧出入这样的场合。
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却始终心如死水。
没有这一刻挽着贺舟的手半分欣喜。
晚宴上出入的,都是各行各业的名流。
贺舟带着我,去跟他认识的几个人打了招呼。
我这才知道。
他当初在海盗那救下的人质里,有几个在海上游轮轰趴的富二代。
他们的家人,都对贺舟十分感激。
打完招呼,转身的时候,竟然碰到了宋晨,和他的狐朋狗友。
他冲我吹了个口哨:
「啧,这不是傅钧那个女中豪杰的老婆吗?听说你们最近在闹离婚?」
「怎么样,还缺钱吗?再灌一瓶酒,我再给你一百万,你拿去请律师啊,哈哈哈——」
他笑到一半,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没了声音。
因为贺舟拿起一旁桌子上的餐刀,漫不经心地抵在了他颈间。
宋晨眼神又惊又怒:「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
贺舟反问完,他反而惊疑不定起来:「不知道是哪家的儿子,你倒是说出来——」
「那倒没有。」
贺舟微微一笑,「一个快死的人,临死前想找个人一起带走,也很正常吧?」
像宋晨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谁也不怕,就怕连生死都置之度外的人。
他带着他的狐朋狗友,灰溜溜地离开了。
我盯着贺舟:「下次别再说快死了这种话了,明明医生都说你的身体衰败在减缓,甚至有些伤口有愈合趋势了。」
他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是我不对。」
「对不起,静静。」
他回来后跟我说了一万句对不起。
却始终没有办法改变命定的结局。
我吸了吸鼻子,垂下眼:「我只想你活着的时候,能开心一点。」
贺舟答应了我。
他去给我拿小蛋糕,结果在人群中一晃眼,就不见了。
目光四下扫视一圈,我内心突然漫上潮水般的惶恐。
想去找贺舟,傅钧却又阴魂不散地出现了。
他看着我:「静静。」
「如果我为之前的那些事跟你道歉,以后好好补偿你,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吗?」
「不愿意。」
傅钧眼睫颤了颤,眼中竟浮现出几分痛楚:「静静,我后悔了。」
「我一直都不愿意承认,其实当初买下那幅《旷野月光》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了你。」
我厌烦打断他:「但《旷野月光》根本不是画给你的画。」
「你也配不上它的寓意。」
结婚的第五年,某个深夜。
傅钧喝了些酒,突然握住我的手。
因为徐婉宁留下的旧伤,小指微微蜷缩着。
他叹了口气:「这双手再也不能画画了,的确有点可惜。」
我收回手,拿衣袖遮住,平淡地说:
「是我没有好运气,傅先生可以多看看徐小姐最近的画,也很不错。」
他笑了笑:「嗯,你说的是。」
他毁了我的前程,轻描淡写地揭过一切。
现在,又来对我剖白他廉价的心意。
「但我真的爱你,静静。」
「只是,我和徐婉宁一起长大,我总是习惯性地把她当成……」
后面的心路剖析,我没听进去。
因为贺舟终于从门外的走廊进来,向我走来。
我提起裙摆,急匆匆地跑向他。
没有再看傅钧一眼。
也因此并没有看到,他在我身后露出的,带着几分狠意的目光。
16
回去的路上,我问贺舟:「有没有找到你想找的东西?」
他点点头,有些歉疚地说:
「抱歉静静,说是来陪你散心的,结果反倒破坏了你参加宴会的心情。」
「我在这种地方,本来也没什么好心情。」
我勾住贺舟的手指,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