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陆晚小心翼翼地背起阿鱼。
“阿鱼,我带你回家。”
她要带阿鱼回家。
走了没几步,竟碰见了谢景渊。
他坐在圣驾上,居高临下,与抬起头的陆晚四目相对。
陆晚未行礼,也不质问,更不激动吵闹,甚至一句话也没有,不过一瞬便低下头,蹒跚背着尸体离去。
谢景渊心口蓦然一紧。
刚刚那一眼,陆晚目中宛如一潭沉寂的死水,没有任何光亮。
第一次,那双眼中没有出现他的身影。
……
“陛下,立后之事何时能够定夺?”
“黎国七公主绝不能为后!”
太尉和丞相的争吵升级到了朝堂,谢景渊心中越发烦闷。
这晚,他终于下了旨意。
陆晚被封为惠妃。
旨意传到清溪院,一众宫人抬着赏赐进了门。
“恭喜娘娘获封!”
清溪院一下多了十几个宫女,院子再看不见一片落叶。
御膳房每日都送来新鲜热乎的吃食,都是陆晚未曾吃过的。
可陆晚从未感到如此孤独,每日几乎只和院中阿鱼的坟说话。
“阿鱼,我叫人为你做了几身衣裳。”
“阿鱼,那些东西其实都不好吃,以后我们不馋了。”
……
被封妃的第三天,陆晚去了御书房。
那日不肯通传的侍卫如今一见她就立即前去传问。
陆晚走入殿内,却见陆舒在给谢景渊磨墨。
陆晚对此视而不见,径直对谢景渊三跪九叩,又恭恭敬敬开口:“陛下,陆晚身份低位,不配为妃,请陛下收回成命。”
谢景渊神色冷了下来。
“陆晚,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陆晚垂眸道:“陆晚无什么不知足。”
谢景渊胸中升起莫名怒火,却听一旁陆舒笑着说。
“清溪院是偏了些,也不够宽敞,奴婢们亦住不下几个。陛下不若为妹妹换一处宫殿吧,朝珠殿旁的知悉殿便空着。”
“妹妹有什么需求直言便是,无需耍些小性子,陛下与姐姐都会帮衬你的。”
闻言,谢景渊目中闪过一丝讥讽——原是嫌宫殿破旧偏远。
陆晚则直直看着陆舒,直看得她笑容僵住。
才缓缓开口:“三姐姐,知悉殿是父皇为你建的偏殿,父皇那么疼爱你,为何他被关起来这么久你都不去看他?”
陆晚是真的不解,这个问题在她心间盘旋已久。
父皇不喜她,她便不去看他,但陆舒不一样,她为何也能当做无事发生?
语落,陆舒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当初姐姐悔了与陛下的婚约,这才落到我身上,姐姐那时不是说区区质子竟敢痴心妄想,癞蛤……”
“陆晚!闭嘴!”
陆晚还未说全,便被谢景渊厉声打断。
谢景渊目中冷意比殿外的漫天冰雪更甚。
“来人!惠妃出言不慎,以下犯上,将她带出去,在殿前跪上一日一夜!”
第9章
倒春寒,最后一场雪下了。
陆晚跪在石阶上,落了一身的白。
她伸手接住落在自己面前的一片雪花,凑近看它的棱角,却被呼出的白雾遮了眼。
身上的雪越落越多,越落越重。
她心想,变成雪人去死也太滑稽了。
陆晚忽的想起两年前,也是在这么一个下雪天。
谢景渊不知怎的冲撞了三皇子,也被罚跪。
那是她顶着风雪,将两个一路捂在怀里的热馒头,悄悄塞给谢景渊。
没了那两个馒头,陆晚硬撑着饿了两天,却不敢告诉阿鱼。
雪越下越大,膝盖冰得要失去知觉。
陆晚终于在雪地倒下,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口中呢喃着。
“阿鱼,我好冷,我想回家……”
……
陆晚做了一个梦。
梦中娘亲还在,阿鱼也在。
她们围着陆晚,阿鱼替她穿上厚衣裳,娘亲端了汤给她暖身子。
“公主,穿厚些就不会冷了。”
“小七多吃些,快些长高,碰见坏人就不怕啦!”
陆晚全身暖洋洋的,面上止不住笑。
可等陆晚笑着想要挽住她们的手,那两道身影却越来越远,虚了影子。
“娘……娘亲、阿鱼!你们别走!”
然后陆晚就醒了,满面泪痕。
她躺在软软的被褥上,盖着蚕丝被,却觉身子冷得过分。
七岁前,她是有娘亲的。
她的娘亲是明月楼一名妓子,日子虽苦了些,娘亲却从未让她饿过肚子。
腊八节那天,一队黑衣人闯进了她们家。
说她是当朝公主。
什么是公主,她当时都不知道。
然后,他们当着她的面,用一根白绫勒死了她的娘亲,将她带到了宫里。3
从此她从一个吃的饱穿得暖的下贱青楼人,变成了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高贵公主。
有多久没有想起这些事了?
应当是自从她遇见阿鱼后,那时,她便又有了家人,有了家。
可现在,她又没有家了。
霎时,心似空了个大洞,寒风拼命地往里钻。
陆晚蜷缩在被褥中,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泪水似失了阀门的江河,不停地往外涌。
待哭得眼泪都干了,陆晚迷迷糊糊又睡去,心中想着或许这次还能梦见她们呢……
“皇上驾到——”
公公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宫人纷纷下跪。
陆晚惊醒来,穿着单衣,披散着发,跪在床边:“恭迎陛下。”
谢景渊看陆晚过分苍白的脸,皱起了眉。
“来人,为惠妃梳妆,妃嫔在外人面前怎可衣衫不整,有辱皇家颜面。”
陆晚似提线木偶,任由她们一番摆弄。
又有侍女提上来几个食盒,打开来香味四溢。
“这些是陛下赏给娘娘的,皆是世间难寻的珍馐。”
陆晚毕恭毕敬道:“陆晚谢陛下圣恩。”
她不愿做这妃,也不愿自称臣妾。
谢景渊甩袖坐下,侍女忙将吃食一一呈上。
陆晚垂眸坐在他身侧,一言不发,机械似的,一股脑的往嘴里塞。
她没了笑。
那张总是露着讨好笑容的脸上,没了笑竟如此刺眼。
见她如此模样,谢景渊只觉心绪烦躁。
玉著被重重砸在桌上!
谢景渊语气冰冷。
“陆晚,你摆着脸给谁看?真以为朕会惯着你?”
宫人霎时跪了一地。
陆晚也跪下了。
“陆晚向陛下请罪”
谢景渊气笑,一脚踢翻了桌!
饭菜落了满地,与灰尘、碎瓷片混杂。
“既如此,你就将它们一一吃净了。”
陆晚身子一僵,半响,伸手抓起那脏污的饭菜将其塞进口中。
碎瓷片卡在喉间,又被奋力咽下。
谢景渊拧紧了眉看着这一幕,心口竟也莫名的揪紧了。
见她还要再吃,他一把将她拉起,怒气冲冲道:“陆晚,你看看这粗鄙不堪、低贱至极的模样,有哪一分像个公主?!”
陆晚蠕动着唇道:“陛下息怒。”
谢景渊心口一窒,直接冷冷甩袖离去。
陆晚呆呆跪在地上,嗓眼传来铁锈味,声音沙哑至极:“……可我本来就没想做一个公主。”
她也不想做什么惠妃。
这些东西从来就不是她想要的,都是他们强加给她的,可到头来他们却又要说她低贱不配……
过了几日。
谢景渊登基满三月,大赦天下。
“陛下真是仁厚,黎氏皇族皆饶了死罪,只是发配流放。”
陆晚听了消息,去了城门送别。
只有她,陆舒没来。
一行人走来,最前方的老人鬓边斑白,正正对上陆晚的视线。
正是前朝皇帝,黎王,她的父皇。
他眯起一双浑浊的眼看她:“你是……”
陆晚张了张唇,喉间苦涩,只说:“我叫陆晚。”
入宫十一年,他的父皇竟根本认不出她。
黎王这才知晓:“是你。”
“我听说了,你现在是惠妃。”
陆晚一愣,正欲开口,就听黎王又说。
“你怎么还没死?”
“你应该早些去死,为我的舒儿让路。”
第10章
陆晚完全愣住。
寒风呼啸而过,将一颗心寸寸冻结。
她所谓的父皇,与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让她去死。
黎王冷笑道:“你一个青楼女子生的女儿,能上皇籍已是天大的恩赐!竟还想与舒儿争?你配吗?”
陆晚红了眼眶,浑身颤抖:“父皇,为何你是我的父皇?”
如果她的父亲不是什么皇帝,她不是什么七公主。
她的娘亲就不会死,她就不会入宫,就不会爱上谢景渊,阿鱼定也会好好活着……
黎王露出怒容,被押解的侍卫粗暴带走。
陆晚看着他远去,只觉全身无法抑制地冷,似是从骨子里传出的。
寒风吹过,她止不住地咳,直至喉间传来铁锈味。
一旁的宫女不忍道:“娘娘,您的风寒还未痊愈,我们早些回去吧。”
陆晚看着手帕上鲜红的血,露出苦涩至极的笑。
回到清溪阁,陆晚就见四处竟挂起了花灯。
陆晚问宫女:“今日是何日子?”
“回娘娘,今日是腊八节。”
陆晚一怔。
腊八节,是娘亲的忌日。
心中一痛,她自嘲地笑了:“生了病在床榻上躺久了,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陆晚将那只谢景渊送她的花灯也从衣柜中取了出来。
忽地喉间发痒,陆晚忍不住地咳,手中花灯一个没拿稳,径直掉落。
竟摔得碎裂开来。8
陆晚忙弯腰去捡。
可捡起碎片后,她却忽然发现,花灯的灯骨里,竟写了两句诗。
——“青丝金络白雪驹,日斜驰遣迎名舒。”
名舒……
陆舒……
陆晚整个人猝然僵住。
她猛然意识到,这个花灯——是谢景渊做给陆舒的。
是了,初遇谢景渊那天,不正是在朝珠殿外?
遥遥记忆穿过时光,劈头盖脸砸碎在陆晚面前。
心撕裂一般地痛,陆晚跌坐在地,死死咬住没了血色的唇。
那颗本就残破不堪的心此刻被彻底绞得粉碎。
娘亲曾说:“女人要活在这世上,心里就决不能装一个男人。”
“你心里有了他,他就能在你心里狠狠捅上一刀。”
那时她还小,不明白其中意味。
如今遍体鳞伤了,陆晚才终于懂了。
……
御书房中。
谢景渊批着批着奏折,又恍然失神。
那日陆晚惨白的病容莫名的在脑中挥之不去。
谢景渊放下笔,抿唇问内侍:“陆晚的病如何了?”
“回陛下,惠妃娘娘尚未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