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江弋可真好啊。
性子张扬又热烈,即使身边彩蝶环绕,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从不缺席我的任何一场演出,散场后还会亲自给我献花。
少年捧着一束洁白的栀子花,看向我时,眸中难掩晶亮。
「小霜。
「你跳天鹅湖的样子,好美。」
他朝我伸出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亲爱的奥杰塔公主,今晚可以与我共进晚餐吗?」
我笑着应允。
可没过多久,林棠出现了。
我生病挂水,老师让她顶替我登台表演。
江弋并不知道临时换人,还像往常一样上台献花,却在看清林棠的脸后,陡然愣住。
等我病好出院,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们系的林棠还蛮漂亮的嘛。
「有没有联系方式?」
我呼吸一窒。
这个人他甚至没有问我,身体恢复得好不好。
就兴致勃勃地向我打听另一个女生。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
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心上人有了喜欢的女孩,应该为他高兴才对。
真的。
那个时候的我,甚至做好了放手的准备。
可偏偏命运弄人,江弋不得已放弃林棠,娶了我。
从领证那一刻开始,热烈张扬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柔隐忍的丈夫。
但他从不在我面前抱怨,对我说话总是轻声细语。
以前我以为,是江弋经历车祸后,变得成熟了。
直到今天,听到他和林棠的对话。
我才恍然。
原来并不是。
他也有负能量,也有坏情绪,只是拼命压抑了。
他展示给我的,是一张完美的假面。
可假的就是假的。
这种虚伪的婚姻。
我不想要了。
5
剧院走廊,气氛压抑得可怕。
江弋整个人僵在原地,面对我的复述,有些难以置信。
「那本日记,你看过了?」
我点头的瞬间。
他好像终于有点慌了,出口的语调低哑又颤抖。
「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
我苦笑了一声。
「江弋,你该不会想说,这不是你写的吧。」
上学时,江弋仗着家底丰厚,对学习从来不上心,很多作业都是我代写的。
没人比我更了解他的字迹。
他大概也想到了这层,徒劳地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我静静地看着他。
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朝夕相处三年的男人好陌生。
他对我,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江弋。」
我哽咽着叫他的名字。
「其实你完全可以告诉我。
「告诉我,你根本就不爱我。告诉我,你跟我结婚只是因为愧疚。告诉我,婚后的每一天,对你来说都是煎熬……」
说到最后,我几乎泣不成声。
「如果——
「如果我知道的话,难道会逼你留在我身边吗?」
声声诘问,都不抵心中痛楚的万分之一。
「小霜,别说了。」
像是习惯使然,江弋抱住了我,用指腹拭去我脸上的泪痕,满眼疼惜。
「你别哭,好不好?
「我看着心都碎了。」
骗子。
还在骗我。
我一把推开他,踉跄着后退几步。
可只要一看到他这张脸,我就会想起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
那些回忆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将我的心脏搅得鲜血淋漓。
我真的觉得自己好蠢。
好狼狈。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我要离开。
可没走几步,林棠追了出来,她拦下我,开门见山地问:
「你真的要和阿弋离婚?」
我吸了吸鼻子,猛地闻到她身上残留的冷松木香。
那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指甲掐进手心,我没有正面回答,只轻轻地说:
「江弋也用这个牌子的香水。」
林棠啊了一声,笑着矢口否认:
「这不是我买的啦。
「是刚才阿弋上台献花,抱我时沾上的。」
她停顿一秒,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捂住嘴巴,故作慌张地解释:
「你不要误会呀,小霜。
「我和阿弋真的没什么。
「你知道的,我是孤儿,没有亲人。
「昨天回国,阿弋好心来接我,为了感谢他,我才会送他演出票。
「而且他送花,我出于礼节肯定要抱一下。
「你不介意的,对不对?」
我面无表情地听完。
其实已经心痛得快喘不过气了。
见我毫无反应,林棠视线下移,堂而皇之地打量我那条残缺的左腿。
接下来的话。
字字诛心。
「对了,小霜。
「你已经不能再跳舞了吧?
「下次你和阿弋一起来,我跳给你看,好不好?」
「……」
她邀请一个断了腿的芭蕾舞演员充当自己的观众。
多么残忍。
看见我眼底浮现的莫大痛苦,林棠满意一笑,终于离开。
我愣在那,大概愣了十几秒。
然后疯了一般冲出剧院,却狼狈地摔倒在地。
掌心、膝盖溢出了血。
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在我身边停下,车门打开。
江弋步履匆忙地奔向我。
「小霜,怎么摔倒了?
「我刚才只是去取车。
「是不是很疼,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我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拂开他的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江弋,别再惺惺作态了。」
他被我的尖锐刺伤,眼眶泛红,双手悬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我们,到此为止吧。」
我转过身,紧紧攥住裙边,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翻滚着坠落。
江弋,我还你自由。
你终于可以解脱了。
6
我没有跟江弋回家。
而是沿着跨江大桥漫无目的地闲逛。
今天的黄昏好美,晚霞几乎漫过天野,可明明景致这么棒,我却无瑕欣赏。
我趴在脱了漆的护栏边,目光空洞地盯着平静的江面。
有人在拍落日,也有一家三口手牵着手,在散步。
而我呢?
我在干什么呢?
哦,我在想。
这个世界到底是谁在幸福啊?
反正不管是谁,总归不是我。
我踮起脚尖,朝下望去,跨江大桥真的好高好高,风声从我耳边呼呼刮过。
我看着看着,忽然就很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可是下一刻。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中年女人的嗓音穿透我的耳膜。
「闺女啊,妈妈好久没见你了,明天买了菜过来看你好不好?」
「......」
人在低谷时,听到家人的关怀。
为什么会瞬间泪流满面呢?
而且刚才脑子里那个疯狂的念头,好像突然就偃旗息鼓了。
我拼命忍着哭腔,轻声说:
「妈,我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了。」
「哎,好呀好呀,妈妈明天过来给你做,闺女等我哈。」
挂断电话后,我的视线在下一秒被阴影笼罩住。
年轻俊朗的男人,就这么垂眼看我。
「你刚才想自杀?」
「......」
他刚一开口,我就愣在原地。
因为这个人的声音,和江弋......好像。
于是,我傻傻地盯着他看,完全忽略了他的问话。
直到他伸出手,在我眼前挥了挥。
我才猛地回神,仔细打量他。
虽然声音很像,但长相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江弋五官锋利,给人一种攻击性很强的感觉。
但眼前的男人,却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温柔。
「自杀的方式有很多种。」
男人微俯了点身,平缓又温和地注视我的眼睛。
「你可以选择割腕、跳楼、上吊、服毒都可以,这些我都来得及去救你。
「因为我是医生。
「但你不要选择投河,我……不会游泳。」
我扯了扯嘴角。
其实很想给个面子笑一下的,他却摆手拒绝了。
「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
「别勉强自己笑了。」
晚风夹杂着男人悠扬的尾音,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开我心间的阴霾。
他说,他叫林知野。
是华西医院的医生。
前两年被偏激的病人砍伤右手,从此再也无法拿起手术刀。ȳƵ
我拿出手机搜了下他的名字。
发现这个人的履历跟他的长相一样,堪称完美。
不仅如此,他还参与过不少志愿者活动。
林知野倚在栏杆上,转头看我。
「能告诉我,为什么想自杀吗?」
他的声音很轻。
却温柔到,我的眼泪能止不住地流下来。
我闭上眼睛,像豁出去似的,一点一点提起裙摆,恰到好处地露出义肢。
这三年遭受的议论与白眼太多,我真的不知道眼前人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
空气静默许久。
我忐忑地睁眼,却发现林知野不知何时蹲了下来。
他看了看我的义肢,又仰头看着我。
漆黑的眼眸里盛满细碎的光。
「赛博朋克风?
「倪霜,你真的很酷。」
「……」
也是那天,第一次有人告诉我。
十足的完善的确很美。
可缺憾,同样也是一种美。
这句话。
我记了很久很久。
……
我和林知野告别的时候,天空忽然下起小雨。
他绅士地脱下外套,罩在了我头顶。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
细密的雨丝沾湿他的碎发,男人刘海也散了下来,遮住缱绻的长睫毛。
见我沉默不语,他轻笑了声。
「不想回家啊?」
我点了点头。
他沉吟片刻,掏出手机划拉几下,点开某订房软件。
「那我带你去看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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