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了辆出租车,跟在江弋车后面。
目的地是一座大剧院。
看清荧幕上表演者的照片后,我的心狠狠沉了沉。
是林棠。
她出国进修三年,现在已经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舞蹈家,桃李满天下。
买票进入内场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上台,给结束表演的林棠献花。
台下学生窃窃私语。
「是林老师的男朋友吗?眼神好宠。」
「肯定是啦,刚才他们拥抱,林老师耳朵都红了。」
「不得不说,郎才女貌,真的好般配啊。」
我站在暗处,自嘲地笑了笑。
确实,比我这个残废更般配。
谢幕后,我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看见江弋和林棠站在一起。
他插着兜,垂眼看她,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
「对了,还没恭喜你演出顺利。
「以后就定居国内了?」
林棠朝他甜甜一笑,应了一声,随后突然将话题转到我身上。
「你和......小霜感情还好吧?
「听说照顾残疾的人,心理和生理都会备受煎熬。」
江弋敛起笑容,脸色沉了下去。
好像只要一想起我,就是不愉快的回忆。
他抿了抿唇,语气很淡。
「嗯,习惯就好。」
我的思绪恍惚一瞬。
忽然想起,刚结婚的那段时间。
因为再也无法站上舞台,我朝江弋发过几次脾气。
完全是情绪上头。
可他却静静听着,全盘接收我的负面情绪。
末了,还蹲下身,将我搂在怀里。
叹了一口气。
「小霜,你骂吧。
「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我无所谓。
「真的,只要你能振作起来......」
那时候,抱住我的那双手,颤抖不已。
我以为,江弋会一如既往地对我好。
却不承想,原来他早已感到厌烦。
可他对我有愧。
没法对我倾诉,只能用日记的形式,发泄情绪。
「那看完今天的演出,有让你觉得放松吗?」
林棠笑着问他。
江弋点了点头。
「至少肩上的枷锁没那么重了。
「这三年,我觉得自己好像笼中鸟,可怜又可悲。」
可怜,可悲?
原来,我于他而言,是枷锁,是囚笼。
几乎是瞬间,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
旁边有人不小心撞了我一下。
我摔倒在地,裙摆没遮住义肢,惹得她惊呼一声。
「啊……你的腿?
「你是残疾人?!」
江弋和林棠听到动静,朝我们的方向望过来。
两人眼底都划过一抹惊讶。
「小霜。」
江弋快步朝我走来,拦腰抱起我,关切地问:
「怎么一个人出门?
「有没有伤到哪里?」
林棠见状,脸色好像有点难看,默默后退了几步。
我掰开江弋的手指,泪眼蒙眬地看着他。
一字一句地扯下遮羞布:
「看到她的义肢,我兴致全无。
「正常男人谁会娶一个残废。
「到底该怎么逼她离婚?」
我每说一句,江弋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他的手在发抖。
直到我说出最后一句。
「我们离婚吧,江弋。」
4
其实对我来说,作出这个决定真的挺难的。
因为江弋是我的救赎。
他也曾……救过我的命。
08 年的那场大地震,我爸妈刚好在外地谈生意,家里只有年仅十二岁的我。
被掩埋在废墟下时,我哭得撕心裂肺。
黑暗、疼痛、窒息、饥饿,就像一头隐形的怪兽,张牙舞爪地将我拆吃入腹。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是不是快死了。
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不。
我还不想死。
……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已经没力气再哭了,只能断断续续地敲打墙壁,祈求有人听到这微弱的声音。
下一秒,福至心灵般。
我的头顶传来了回应。
「有人吗?
「下面是不是有人啊?
「你再敲一下,好不好?」
这个声音好熟悉。
是......江弋?
我的心脏瞬间收紧,绝境逢生的喜悦溢于言表。
「江弋!是我!我在这里!」
我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嘶吼出声。
可外面却突然安静下来。
没过多久。
头顶忽然泄进一缕天光,我半眯着眼睛,猝不及防地看见了江弋,还有几名搜救员。
休养期间,濒死的噩梦挥之不去。
是江弋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安抚:
「小霜,没事了,别怕。
「我会一直陪着你。」
被困地下的那几天,让我产生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没人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每天都在祈求神明。
求他让我被找到。
求他让我活下来。
神听见了。
所以,江弋来了。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长达十几年的暗恋拉开了帷幕。
此后,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所以,支撑我在那场车祸中义无反顾推开江弋的理由。
不仅仅是喜欢。
还有救命之恩。
我曾无数次地表达感谢,江弋却只是摸了摸鼻子,避开我的视线。
「小霜,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别再提了。
「况且,我怎么舍得让你出事?」
听到最后一句,我的心跳漏了好几拍,像所有少女被心上人撩拨后一样,羞涩不已。
江弋俯身揉了下我的脑袋,揶揄地问:
「脸红什么?」
我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他就朝我笑。
那时候的江弋可真好啊。
性子张扬又热烈,即使身边彩蝶环绕,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从不缺席我的任何一场演出,散场后还会亲自给我献花。
少年捧着一束洁白的栀子花,看向我时,眸中难掩晶亮。
「小霜。
「你跳天鹅湖的样子,好美。」
他朝我伸出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亲爱的奥杰塔公主,今晚可以与我共进晚餐吗?」
我笑着应允。
可没过多久,林棠出现了。
我生病挂水,老师让她顶替我登台表演。
江弋并不知道临时换人,还像往常一样上台献花,却在看清林棠的脸后,陡然愣住。
等我病好出院,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们系的林棠还蛮漂亮的嘛。
「有没有联系方式?」
我呼吸一窒。
这个人他甚至没有问我,身体恢复得好不好。
就兴致勃勃地向我打听另一个女生。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
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心上人有了喜欢的女孩,应该为他高兴才对。
真的。
那个时候的我,甚至做好了放手的准备。
可偏偏命运弄人,江弋不得已放弃林棠,娶了我。
从领证那一刻开始,热烈张扬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柔隐忍的丈夫。
但他从不在我面前抱怨,对我说话总是轻声细语。
以前我以为,是江弋经历车祸后,变得成熟了。
直到今天,听到他和林棠的对话。
我才恍然。
原来并不是。
他也有负能量,也有坏情绪,只是拼命压抑了。
他展示给我的,是一张完美的假面。
可假的就是假的。
这种虚伪的婚姻。
我不想要了。
5
剧院走廊,气氛压抑得可怕。
江弋整个人僵在原地,面对我的复述,有些难以置信。
「那本日记,你看过了?」
我点头的瞬间。
他好像终于有点慌了,出口的语调低哑又颤抖。
「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
我苦笑了一声。
「江弋,你该不会想说,这不是你写的吧。」
上学时,江弋仗着家底丰厚,对学习从来不上心,很多作业都是我代写的。
没人比我更了解他的字迹。
他大概也想到了这层,徒劳地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我静静地看着他。
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朝夕相处三年的男人好陌生。
他对我,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江弋。」
我哽咽着叫他的名字。
「其实你完全可以告诉我。
「告诉我,你根本就不爱我。告诉我,你跟我结婚只是因为愧疚。告诉我,婚后的每一天,对你来说都是煎熬……」
说到最后,我几乎泣不成声。
「如果——
「如果我知道的话,难道会逼你留在我身边吗?」
声声诘问,都不抵心中痛楚的万分之一。
「小霜,别说了。」
像是习惯使然,江弋抱住了我,用指腹拭去我脸上的泪痕,满眼疼惜。
「你别哭,好不好?
「我看着心都碎了。」
骗子。
还在骗我。
我一把推开他,踉跄着后退几步。ўƶ
可只要一看到他这张脸,我就会想起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
那些回忆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将我的心脏搅得鲜血淋漓。
我真的觉得自己好蠢。
好狼狈。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我要离开。
可没走几步,林棠追了出来,她拦下我,开门见山地问:
「你真的要和阿弋离婚?」
我吸了吸鼻子,猛地闻到她身上残留的冷松木香。
那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指甲掐进手心,我没有正面回答,只轻轻地说:
「江弋也用这个牌子的香水。」
林棠啊了一声,笑着矢口否认:
「这不是我买的啦。
「是刚才阿弋上台献花,抱我时沾上的。」
她停顿一秒,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捂住嘴巴,故作慌张地解释:
「你不要误会呀,小霜。
「我和阿弋真的没什么。
「你知道的,我是孤儿,没有亲人。
「昨天回国,阿弋好心来接我,为了感谢他,我才会送他演出票。
「而且他送花,我出于礼节肯定要抱一下。
「你不介意的,对不对?」
我面无表情地听完。
其实已经心痛得快喘不过气了。
见我毫无反应,林棠视线下移,堂而皇之地打量我那条残缺的左腿。
接下来的话。
字字诛心。
「对了,小霜。
「你已经不能再跳舞了吧?
「下次你和阿弋一起来,我跳给你看,好不好?」
「……」
她邀请一个断了腿的芭蕾舞演员充当自己的观众。
多么残忍。
看见我眼底浮现的莫大痛苦,林棠满意一笑,终于离开。
我愣在那,大概愣了十几秒。
然后疯了一般冲出剧院,却狼狈地摔倒在地。
掌心、膝盖溢出了血。
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在我身边停下,车门打开。
江弋步履匆忙地奔向我。
「小霜,怎么摔倒了?
「我刚才只是去取车。
「是不是很疼,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我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拂开他的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江弋,别再惺惺作态了。」
他被我的尖锐刺伤,眼眶泛红,双手悬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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