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卢咖啡馆沤着一股怪味,让林风淇想起霉烂的稻草,洇血的棉絮,还有破旧的,盛着馊水的木桶。
“汉娜,”他皱起眉头,“你们要常开窗,通风。”
汉娜有着温柔的蓝色眼睛,她摆动裙子走过来,说:“林,你今天又帅了。”
她会的中国话有限,无论林风淇说什么,她都这样回答。
林风淇无奈,垂下纤长的睫毛看自己的手,他的手白晰修长,若是在钢琴上或是在筝弦上,或许能轻易拨动人心。
“要咖啡吗?送你一杯!”
汉娜说,火辣辣的目光包裹着林风淇。
“不必了,”林风淇意兴阑珊,“我是中国人,不喜欢喝苦叽叽的东西。”
“我知道你们喜欢茶,”汉娜邀功,“我有茶,拿给你。”
林风淇想说,她铁罐子里藏着的碎渣红茶,绝不能与中国茶相提并论。可他目光微抬,看见窗外幽巷里走来一个中年男人,男人头发凌乱,戴着黑框眼镜,西服底下邋里邋遢拖出一角衬衫,完全不修边幅。
林风淇改了主意,说:“汉娜,我喜欢茶,请你去拿。”
汉娜很高兴,转身去了厨房。没多久,邋遢男人走进咖啡馆,径直坐到林风淇对面。
“玛丽珍,我的孩子,”男人哑声说,“你过的好吗?”
他是林风淇的老师左思安,此人自称来自军情七处,是被四处通缉的在逃人员。“我不想给英国佬卖命,”左思安总是这样说,“我想给自己赚点钱。”
于是他在英国开设地下培训班,收费高昂。他的学员大部分花了冤枉钱,却没能成为优秀的间谍,只有极少数天赋绝高的得到真传,毕业后将成为左思安的“孩子”。
“孩子”是职业杀手,接各种单子,赚钱。林风淇是“孩子”之一,他的花名是玛丽珍,目前,这名号在欧洲越发响亮。
左思安铺开一份报纸,推到林风淇面前。报头挂了黑,头版登着大幅讣告,悼念遇刺身亡的主编,文后配着被刺现场和主编遗像,林风淇都很熟悉。
这是刚完结的生意,主编住高档公寓,有同性情人,喜欢在小酒吧喝威士忌兑咖啡,他喝多了就骂人,骂到惊天动地,于是服务生把他架到后巷,由着他自己清醒。
动手那天,林风淇等主编喝多,听他痛快的骂人,最后跟着服务生进了后巷。服务生离开后,他用一把龙纹柄匕首割断主编的喉咙,切下他右手大拇指去交任务。
“这单已经结束了,”林风淇说,“有问题吗?”
左思安把报纸翻过来,展示登在二版的案情分析。割喉、断指、无偏好攻击,这三点把嫌疑人锁定在买凶杀人上,结论是:【玛丽珍,最强杀手,最毒恶魔】
林风淇笑了,八个字的夸赞不错,他喜欢。
“他们盯上你了,”左思安说,“这主编在左翼联盟很有声望,他们会不惜一切找到你。”
“是吗?我必须离开法国了?去哪里?波兰还是瑞士?”
“都不是,去中国。”
厨房间传来“砰”一声响,汉娜踢开栅格门出来,她的托盘上放着香气醇厚的红茶,她洋溢着快乐走到林风淇面前。
“林,你的茶。”汉娜说,“你有客人吗?我再倒一杯来。”
林风淇在心里叹气,却向汉娜微笑道:“我不认识他。”
汉娜没有明白,她疑惑地盯了两眼左思安,耸耸肩说:“好吧,你们聊。”
她转着裙子走了,哼着不成调的歌声,栅格门又是一声响,店堂清寂下来。
“这是你的房东吗?”左思安问。
“是的,这里的老板,我的房东。”林风淇实话实说。
“我不喜欢她,她不该看见我的脸。”左思安微笑。
林风淇没有回答,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白晰,修长,指甲粉红,仿佛能弹出动人的乐曲,但林风淇不会弹琴,他是个杀手。
“这是船票,先到香港,再换信远号去上海。”左思安把信封放在桌上,“你都不知道,现在搞张船票有多么难。”
林风淇沉默了十秒钟,还是说:“我去中国干什么?”
“继续做事,”左思安笑道,“孩子,中国有很大的市场。到上海之后,你到鼎泰丰洋行找盛泽芹老板,他会安排你做事,并且给你支援。”
他把一枚蛇形银戒搁在桌上,蛇头装饰着绿色宝石。
林风淇没碰它,只说:“我很久没回上海,算算有十年了。”
“你该回去看看,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你讨厌的人被赶到重庆去了。”左思安把戒指推到林风淇面前,“相信我玛丽珍,你必将如鱼得水。”
他说话时带着微笑,像慈祥的长者,但林风淇知道,左思安脾气不好时才会微笑。作为“孩子”,林风淇也知道左思安织着很大的网,得罪不起。
他戴上戒指,说:“好。”
左思安满意地收回笑容,随后,他摸出金属小罐倒出一粒黑色药丸,微笑道:“让她吃了,她不该看见我。”
林风淇木然点头:“好。”
左思安满意起身,佝着背离开了咖啡馆,隔着玻璃窗,林风淇看着他慢慢走向幽巷深处,他步履蹒跚而潦倒,仿佛就要被生活压倒。
“汉娜!”林风淇扬声唤道。
栅格门一声响,汉娜笑嘻嘻出来,欢快问:“你的客人走了?”
林风淇点点头,把加了药丸的红茶推到汉娜面前:“这茶怎么有股怪味,你尝尝看!”
“有怪味?不可能!我冲茶很好喝的!”
汉娜自信地说着,端起杯子咕咚咚喝掉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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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汉娜停止呼吸后,林风淇收拾好东西,泰然走出帕卢咖啡馆。他穿过幽巷,趟过马路,跳上通往火车站的电车,坐定之后,他回眸看去,帕卢咖啡馆早已消失不见,他在法国的经历也将消失。
林风淇买了去小镇朗热的票,在那里他有一幢房子,存放必须品,回国之前他要做些准备。
凄清的站台上,林风淇找了张椅子坐下,想起汉娜的红茶和帕卢咖啡馆难闻的气味。汉娜是个好姑娘,很热情,他边想边探手入怀,抽出奇长的钢笔,拧开尾端拔出钢针,捏着它扎进左手食指的指尖。
一粒小小的血珠冒出来,殷红一点,像发于南国的红豆。
细细的疼痛让林风淇感觉舒爽,他戳破其余手指,看着它们逐一冒出小小的血珠。
“汉娜,”他自语,“也许我应该请你喝杯中国茶。”
远方传来哐哐嚓嚓的声音,火车进站了,林风淇擦去血迹,起身登车。四个小时后,在小镇朗热,薰衣草的酸味扑面而来,望不到头的紫色花田在风中翻动,让林风淇想到云南。
十八岁那年的春天,他和唐珍去了大理,天也是这样蓝,花朵也是这样明媚灿烂,可是转眼十年了,他在欧洲晃了十年。
人不能思乡,思乡便惆怅,但林风淇宁可惆怅,也不想回上海。回去了,他就要面对唐珍,面对她的魂魄,她总在问他,什么时候能血债血偿。
一阵快步急行后,林风淇甩掉了关于唐珍的回忆,他走进小镇邮局打电话,拨号前把简易变声器装进话筒里。
电话接通,他说:“我是玛丽珍。”
“你好,”对方笑起来,“什么事?”
“存着的钱,帮我汇到之前的户头里,按规矩给你抽佣。”
对方沉默一下,说:“玛丽珍,你有匪夷所思的投资品味,为什么要把钱汇去中国?”
“那是我的事,按我说的做。”林风淇冷淡道,“你不想要佣金吗?”
“别生气,我只是关心你。”对方连忙说,“按你说的办。”
林风淇挂掉电话,走出邮局回他的房子,每走一步,他仿佛离上海近了一步,十年了,他真的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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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二月,林风淇到达香港,随即换船回沪。
漫长旅程快要结束时,他走上甲板眺望着,城市熟悉的风姿化作利刃,把人心搅得稀巴烂。
林风淇真不敢相信,他会回来,他以为他要客死欧洲,像一片孤魂,飘荡在充满黄油奶腥气和咖啡辛涩味的异乡。
邮轮拉响靠岸的汽笛,整条船从旅行倦怠里恢复过来,所有人都在忙碌,收拾行李,找孩子,结算船上花销。林风淇行李简单,不急于挤下船,他靠着栏杆,悠闲地看野景,不经意间看见同样不着急的旅客,是个姑娘。
春寒料峭,姑娘穿着紫色棉袍,染色杂乱,做工粗糙臃肿,她脖子里系着一条酱黄色的围巾,两只辫子挣扎着从围巾里冒出来,略显滑稽地搭在肩上。
虽然打扮糟糕,但她的笑容十分明媚。她依着船栏眼神明亮,嘴角闪着小小的梨涡, 她额前的散发在风里飘飞, 青春模样惹人怜爱。
林风淇被姑娘吸引了, 茫茫江水替她做着背景, 像是一幅画。此时却有个洋水手走过来,杀风景地打断了林风淇的雅兴,他粗鲁地拉扯姑娘,叽哩咕噜叫她下去,说这层甲板只对头等舱位开放,而这姑娘是统舱客。
“什么?”姑娘也许不懂外国话,“你在说什么?”
洋水手眼神冰冷,在姑娘背上用力一推,差些把她推个跟头。姑娘趔趄着站住了,猛回头盯着洋水手,目光凶狠。
她凶狠没有用,洋水手人高马大,她打不过的。
林风淇怕她吃亏,清清嗓子正要开口,姑娘倏然收起凶狠,灿然笑道:“赶我走是吗?你直接说嘛,我正好要下去的。”
她愉快地找台阶下来,拿起搁在脚边的鱼篓,走了。
姑娘很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然而国人之间可以“俊杰”,对着洋人做“俊杰”,多少有点受辱。洋水手得意洋洋,回身看见西装革履的林风淇,笑而行礼道:“先生,祝您旅行愉快!”
林风淇点头微笑:“谢谢。”
他说罢探手入怀,抽出钞票来晃了晃。洋水手以为是小费,喜出望外来接,在他接住钞票的一瞬,林风淇的手遽然下滑,切住水手的食指向后一折。
洋水手杀猪般的痛叫起来,钞票飘落在甲板上。
林风淇微然一笑,放开手转身走了,留下洋水手痛得满头冷汗,望着林风淇的背影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