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淇没有说话,安静地望着她。
“我不是不能回去,可你知道吧,这一路太难走了,等我折腾回去再找机会来上海……”章夏亭浮出泪光,“我爸有肺病,最怕劳神伤心,以前为了工作没日没夜,现在……”
她再说不下去,把脸埋在手臂里,伏在膝上不动了。在这一刻,林风淇觉得她很陌生,从船上的偶遇,到码头的相识,再到这几天的相处,章夏亭始终单纯清亮。
她的无忧无虑简直令人羡慕,谁能想到,她心里压着这么大的事。其实她挺适合干间谍的,林风淇想,就是差点经验,缺乏磨砺。
他没有安慰她,只是顺着思路问下去:“这位秘密党员,是见过虫子的,对吗?”
“是的。”章夏亭很肯定地说。
“那虫子为什么不把他供出来?”
章夏亭愣了愣,茫然道:“我,我不知道。”
林风淇望着她笑笑:“别忘了,你骗过我。”
“可我说的全是实话!”章夏亭急了,“除了秘密党员我不能说,别的我都告诉你了!”
林风淇不为所动,眯眼瞅着她。
“我需要你的帮助,在上海除了你没人能帮我!”章夏亭急得泛出泪光,“我不能回去,不能再等机会出来,我爸他,他……”
她梗着嗓子说不下去,林风淇不劝慰也不接话,安静地等待着,等着章夏亭自己调整情绪。
“我爸为了工作已经不顾身体,”章夏亭低低说,“我不想他再受这样的委屈。”
一定是委屈吗?林风淇冷酷地想,也许是事实。
但他没有说出来,他打算相信章夏亭,因为她说出了“虫子”,她总不能把故事精准地编进他心里,编进十年前的往事里,而关于唐珍的一切,他从未提起过。
无论如何,他应该试试,这是另一条通往虫子的线索,他不能把全部希望拴在何琛琼身上。
“你父亲有没有关于虫子的描述,”林风淇问,“比如他的真实姓名,或者身高、长相、爱好等等。”
“他们之间互称代号,我爸只是说,虫子应该变了很多,”章夏亭道,“我们见面时间很短,他没机会说太多。”
变了很多?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林风淇陷入沉思,章夏亭努力解释:“我之前骗你,是因为不敢暴露身份,如果我跟你说,说我是共产党,我怕你会害怕。”
害怕?
林风淇不在意她的解释,却问:“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相信我?”
章夏亭用力攥紧手指又松开,说:“我也不知道。”
但这答案让林风淇满意。
很多事是没有原因的,就像杀手杀人,你问他为何取人性命,也许为了钱,也许为了名,也许……,他也不知道。
更何况,他们有共同的目标:虫子。
“你有办法帮我找到组织吗?”章夏亭渴盼地看着林风淇,“书店炸了,难道我只能回去吗?”
林风淇沉吟了一下,说出真实看法:“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我觉得能找到他们。”
“真的吗?”章夏亭肉眼可见的轻松起来:“怎么找!”
“我昨晚说书店的人反应不对。如果赵奇志传递的是报警暗号,他应该先稳住我,再设法逃走。”
“可是他没有,他直接拒绝你了!”章夏亭立即接上,“这说明什么?”
“如果不是赵奇志的报警另有深意,那就只能说明,他可以快速逃离书店,”林风淇道,“甚至快到关上门之后,他就能迅速消失。”
“迅速消失……”
“可他非鬼非神,能迅速消失的方法只有一个,密道。”
“密道?你的意思是,书店的人已经转移了?”章夏亭大喜,“那我们还是要去书店,去了才能找到密道,才能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可我们不能去书店,所以要另想办法,”林风淇道,“你仔细想想,他炸了书店,他走掉就可以了,为什么要炸掉书店呢?”
“也许重要资料很多,来不及收拾了?”
“我认为他顾不上,”林风淇道,“假设外面有特务布控,炸掉书店是告诉对方他从密道溜了,他不会这样做。”
“……,那是为什么?”
“他开始没想炸掉书店,他从密道撤走后,看到了莫止和我们狙击夜巡队,这才回来,布置了闯入引爆,”林风淇道,“也就是说,当我们遭遇夜巡队时,他还在书店里。”
“他没有逃走?”
“不,他逃走了,但是又回来了。”
“又回来了?”章夏亭彻底糊涂了。
“他看见夜巡队被狙,意识到这条街没有布控,我们是真正来报信的。同样也是夜巡队被狙,日本人不会善罢干休,书店必须撤离。于是他回到书店,布置炸弹,确保不留下任何线索,之后才再次离开书店。”
“他逃走了,但是又回来……,而且他逃去了一个能看见百老汇大街的地方……”章夏亭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密道通向隔壁!”
“书店的左边铺面关门歇业,右边是烟馆,这两个地方肯定有一个和书店有关联。”林风淇道,“我猜是烟馆。”
从密道撤到歇业铺面很不安全,不能大摇大摆走出去,躲在里面也很容易被瓮中捉鳖,烟馆就不一样了,找张铺歪一歪,就能苟到搜查结束。
“所以真正的联络站不是鸿蒙书店,是那间烟馆!”章夏亭完全兴奋了,“只要找到烟馆的人!”
“别高兴的太早,整条百老汇大街都被清空了,烟馆的人此刻也在集中营。”林风淇泼冷水,“而且你怎么联络他们呢?没有赵奇志真正的接头暗号,他们会接纳你吗?”
章夏亭的笑容僵在脸上,表情复杂。
“看来,赵奇志是非救不可啊,”林风淇叹了口气,“幸亏我没有杀掉他。”
【19】帮忙
清晨,韩大勇下夜班回家,路过巷口包子铺时,看见一个胖子临街坐着吃包子,大口大口的吃,胃口好极。
韩大勇不由自主慢下脚步,如果他没记错,这是他第四次看见这个胖子。这几天的早上、中午、晚上,胖子总是出现在这间包子铺,总是临街坐着,大口吃包子。
无论如何,韩大勇也在西村班做事,这点警惕总是有的。他能肯定胖子有问题,却不能肯定是否与自己有关。
他站在街角,远远看着胖子,慢慢皱起眉头,究竟是胖子有问题,还是他在疑神疑鬼?他越来越讨厌在西村班做事,那里的氛围催着人长心眼,一个不够要十个,以至于眼睛里没有正常人,都可疑。
也许是刚搬来的,韩大勇安慰自己,别胡思乱想。
他决定回家,却看见胖子放下筷子,冲自己招了招手?韩大勇以为眼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再度看见胖子招了招手,甚至冲他做着口型:“过来。”
鬼使神差的,韩大勇穿过马路走过去,走到胖子跟前。
“韩大勇,”胖子友好地笑,“吃过早饭了吗?”
韩大勇拎起心来:“你怎么知道我叫韩大勇。”
“我还知道你在西村班给日本人干活,端茶送水,”胖子龇牙笑道,“你家里有个老娘,眼睛不好不能出门,你混在西村班,就为了养活老娘。”
韩大勇最紧张老娘,他嘎起声音问:你是谁?为什么打听我家的事?你想干什么?”
“你坐,坐下来慢慢讲。”胖子不急不慢,“要吃包子吗?这里的鲜肉小包子味道不错。”
韩大勇坐下来,定定看着他,不回答关于包子的问题。
“不喜欢包子就算了,”胖子笑,“认识一下,我姓查,查五六。”
“查先生找我,究竟什么事?”
“这是林家淇少爷给你的,”查五六拿出支票,“给你老娘买点吃的。”
韩大勇低头看看,金额不菲。他心下有了点数,也莫名安下了心,却说:“淇少爷上次给的还没用完呢。”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查五六笑道,“和上次一样,淇少爷想请你办点事。”
韩大勇没有拒绝也没应承,只是低下头。
“你知道赵奇志吗?何队长从码头抓回来的共产党。”
“嗯。”
“他还在地牢里吗?”
“……,他在医院,伤重,送去医治了。”
“在哪间医院?”
韩大勇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手指抠着桌面,像在盘算什么。
“能告诉我是哪家医院吗?”查五六又问。
包子铺门面小,桌椅只能露天摆放,食客们坐着,有黄包车往来奔驰,有行人匆匆而过,还有邻居停下来讨论小菜场的菜金……,然而这些嘈杂都退去了,查五六和韩大勇仿佛坐在时间间隙里,只剩眼前的事
“这是秘密,”韩大勇忽然说,“秘密有秘密的价值。”
查五六松了口气,他肯开价,就是好事。
“它值什么,你告诉我。”他问。
“我不想留在西村班,我不想给日本人做事,”韩大勇说,“我想带我老娘离开上海,去个安全的地方,淇少爷能安排吗?”
“我去打个电话,”查五六道,“你能等吧。”
“能,”韩大勇说,“但百老汇大街出事了,何队长很烦躁,赵奇志能不能等,我就不知道了。”
查五六望着他笑了笑,起身走过马路,巷口有间牙科诊所,里面有电话,可以借用。他给林家大宅打电话,拨号之后,他倚着玻璃门往包子铺看,韩大勇低头坐着,一动不动的。
林风淇守在电话边上,听到查五六的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