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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妩只觉耳畔里有道响雷炸开，震得脑子一片空白。
却见姜雪柔暧昧冲她一笑，还矫揉造作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南衍已经睡着了，你别吵醒他。”
说完，她明目张胆跨出门离开。
陆妩眸光骤暗，深吸了口气，关门进屋。
推开房门，就看见贺南衍躺在凌乱的床上。
他醉红着脸，敞开的衬衣露出结实的胸腹肌，空气里混杂着酒味和陌生的茉莉花香，让她隐隐作呕。
忽然，贺南衍睁开眼，敏锐捕捉到她的目光。
看着男人揉着太阳穴坐起身，陆妩捏紧了拳：“既然你已经迫不及待跟姜雪柔在一起，为什么不同意离婚，还把人带到这来？”
活了两辈子，她也没做过对不起贺南衍的事吧？
这样不明不白拖着她，有意思吗？
贺南衍醉红的双眼骤然阴沉，他抬眼凝着陆妩：“离不了婚，你就想给我扣帽子？”
陆妩这次也特别没有耐心，直接顶回去：“你自己去外头家属那听听，多少人说你跟姜雪柔才像两口子，还用的着我给你扣帽子？”
话落，房间的气压瞬间低了二十度。1
陆妩憋着气，扭头从柜子里拿出证件，背囊。
刚拉上拉链要走，却转头撞到男人硬挺的胸膛。
贺南衍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后，铁烙般的手便攒住她的手腕，眸中火光闪动：“你要去哪？”
“我不签字离婚，你竟敢私自跑到政委那打强制离婚的报告？你到底在闹什么！”
贺南衍鹰爪般的眼神笼罩着陆妩，看上去，好像真的是她错了。
陆妩心头更觉得失望。
“我之前已经说的很清楚，我没有闹。”
她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直接抽出手：“我要去边境支援，立刻动身，你也是军人，应该明白任务的紧迫性。”
贺南衍醉意霎时大退，木然松开了手。
陆妩也不再多说，拿起背囊就走。
看着那头也不回的背影，贺南衍突然觉得自己看不懂她了。
在他的记忆里，陆妩一直是那个内敛温和的小丫头，按部就班的生活，顺从温柔，从没有这样锋芒毕露的时候。
他眉头越拧越紧，心里也没由来的烦乱。
……
陆妩回到医院时，天已经黑了。
她蹑手蹑脚走进病房，望着熟睡的陆家豪，她轻轻抚摸他的脸，呢喃着：“等阿姐带李医生回来治好了你的腿，我就再也不离开你，陪着你平平安安长大……”
细细替陆家豪撵了被角，她才收回不舍的目光，转身离开去医院门口。
“陆医生，就差你了，赶紧上车吧！”
军卡上的同事朝她摆摆手，催促道。
陆妩应了声，背着医疗箱小跑过去，抓住把手吃力攀上高到她肩膀的车厢。
但连日的疲惫加上昨天一夜未眠，潮水般涌来晕眩感让她眼前一黑，身形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往后倒下！
同事惊叫：“危险！”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高大身影风似的出现，稳稳接住了跌落的陆妩。
她稍稍缓过神，愕然抬头，撞上贺南衍深不见底的墨眸！
第9章
陆妩回神站好后，目光依旧惊讶。
她没想到贺南衍会来。
在月光和灯光的照耀下，他冷毅的脸庞柔和了些许。
被轻轻放下后，她才后知后觉道谢：“谢谢……”
话还没落音，便被他训斥打断：“你这种状态，能去边境救人？”
贺南衍眉眼间醉意已褪，又恢复从前那种高高在上的冷酷。
陆妩冷下脸，一把推开他：“贺团长放心，我没你想象的不堪！”
“除了上次的误会，我的职业生涯没有任何问题，我跟你一样，有自己的职业道德和使命！”
贺南衍蹙起眉，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时，喇叭声响起。
车上的同事含笑打趣道：“你们夫妻俩别腻歪了，我们只是去十来天而已，又不是生离死别，等回来有的是时间。”
陆妩垂眸，没有说话。
回来后，他们就不再是夫妻了……
她抓紧医疗箱的带子，正要上车，贺南衍突然说：“等你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陆妩脚步一顿，最后回头看过去。
男人双目曜黑，闪着她看不懂的情绪。3
但或许，她从来没有看懂过贺南衍。
“好。”
话落后，她抬脚上车，没有再回头。
……
半个月后，边境。
帐篷里，刚给伤员做完一场手术的陆妩疲惫地坐在椅子上。
望着桌上各种药剂，她揉着眉心自嘲一笑。
自己真是倒霉！
没想到太平了二十年的边境突然爆发冲突，医疗队全被困在了营地里。
陆妩从口袋拿出陆家豪唯一的照片，照片上是她抱着他，沉重的心更添了分急切。
当初走的时候没跟弟弟打招呼，现在都过去这么久，他肯定担心死了……
“陆医生。”
李越医生走了进来，目光落在陆妩手中的照片上：“这就是你弟弟？”
陆妩点点头，眼底划过抹心疼：“他才十二岁，却懂事又体贴，我真舍不得他被病痛折磨一辈子……”
李医生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笑：“放心吧，只要我活着回去，一定会治好你弟弟。”
话刚落音，一声枪响骤然刺破整个营地的安宁，紧接着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响起。
两人神经一紧，立刻冲了出去。
硝烟弥漫，四面八方都是枪声和反动分子挑衅的叫喊。
为了避免更大的伤亡，连长立刻下令撤退所有伤员。
“快，转移伤员！”
陆妩沉声大喊。
她也曾害怕自己死在这儿，丢下陆家豪一个人，可职责和本能已经不允许她多想……
撤退的车一辆辆离开，陆妩和李医生将最后一个伤员抬上最后一辆车，可车上也仅剩一个位置。
陆妩大脑还没反应，双手已经将李医生推上车。
李医生惊愕：“陆医生……”
“李医生，拜托您，一定要治好我弟弟！”
陆妩泛红的双眼汇聚了两辈子的期盼，连同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嘭’的一声，她关上车门，嘶声大喊：“快走！”
眼看着车子驶离，陆妩毅然转身要去帮前线的战士们，可下一秒，一颗流弹穿透她的心脏！
第10章
鲜红的血从陆妩胸膛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白大褂！
瘦弱的身躯无力倒下，慢慢涣散的双眼怔望着灰暗的天空。
‘轰！’
一声雷鸣，豆大的雨滴砸落，冲刷着陆妩失温的躯体。
意外的并不疼，只是耳畔的枪炮声都消失了，眼前一切好像蒙上了一层雾。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贺南衍，他说过要等她回去好好谈谈。
活了两辈子，他难得让步。
可惜，她回不去了……
视线越来越安，呼吸渐渐消弭。
最后一秒，陆妩恍惚看见了弟弟——
少年穿着义肢，扔掉了拐杖，笑着冲她跑来：“阿姐！”
泪水滑落，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那抹身影伸出手。
“家豪……对不起……”
阿姐……还是不能陪你长大了……
‘啪’的一声轻响，纤细的手砸在血泊中，再也没有抬起来。
……
三天后，淮东军区。
军绿吉普停在机关大楼前，刚完成任务的贺南衍连衣服都没来及换，直奔司令办公室。
前几天传来消息，安定了二十年的边境突然爆发战争，而陆妩走了快二十天，却一直都没消息。
心脏连日来的紧缩感疼的他捏紧了拳，哪怕曾经子弹差点打中心脏，都没有这样疼过。
蓦然间，他想起结婚前夕偶然听见她对首长说的话。1
“他救过我的命，我愿意嫁给他。”

贺南衍眸色渐深，更觉烦躁。
他从前觉得结婚生子就跟任务一样，只要完成，和谁都一样。
可陆妩那句话就像根刺，横在他的心里到现在，也许他们真该敞开心扉好好谈谈…… 想到这儿，贺南衍加快了步伐。
刚到办公室门口，警卫员突然跑了过来，急声道：“团长，我看见夫人的弟弟往姜同志那儿去了，我怕又闹出什么事，您还是过去看看把。”
贺南衍脚步一顿，皱起了眉。
先不说陆家豪为什么去找姜雪柔，他伤还没养好，医院就这样放任他出院？
想起还没回来的陆妩，贺南衍只能转步走向大院。
才到门口，就听见里头的陆家豪悲切控诉：“姜雪柔，你还敢狡辩！我今天在医院听见你跟别人打电话了！你模仿我阿姐的字迹写举报信举报姐夫，还让人卖假药给她手底下的病人，害的我阿姐差点坐牢，是不是！”
贺南衍登时停住脚，心跳恍惚都顿了一下。
紧接着，姜雪柔嘲讽的声音传出来：“你个断腿小瘸子耳朵倒灵光，可你听到又怎样，说出去谁信？”
“你还不知道吧，你姐姐为了找医生治你的腿，千里迢迢去了边境，听说那边爆发了战争，她说不准已经死了，你这小瘸子以后可就没人照顾喽！”
刻薄的话一字字撕裂贺南衍对姜雪柔温婉良善的印象，气得他咬着后槽牙，额间的青筋不断跳动。
他身边的异性并不多，也从没想过相识十几年女人会有这样阴狠的一面。
突然，门被猛地拉开，陆家豪拄着拐急切地冲出来，却踉跄地摔了下去。
贺南衍一把扶住他。
看见他，陆家豪一下愣住。
而门内姜雪柔得逞的笑来不及收敛，凝在骤白的脸上：“南衍，你……你什么时候来……”
陆家豪却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攒住贺南衍的手，急红了眼：“姐夫，我阿姐呢？她真的去边境了吗？”
贺南衍顾不得警告姜雪柔，只温和安抚陆家豪：“她很快就回来了，别担心。”
安抚好陆家豪，贺南衍便叫来哨兵把他送回医院。
随即，寒冰般的目光凝向姜雪柔，他一字一句下令：“姜雪柔污蔑军人，去联系公安，严厉处置！”
说完，也不再理会姜雪柔的哀求，转身朝机关大楼奔去。
他无法再等下去，想见陆妩的迫切几乎逼得他喘不过气。
可一到大门口，却看见司令一脸沉重的站在车边。
见他来了，司令还直接说：“你来的正好，跟我一块去机场，接因军事冲突牺牲的军医遗体。”
话如榔头，狠狠敲在贺南衍心上，剧痛转瞬即逝。
他下意识想到陆妩，可很快否定。
她心心念念想着给陆家豪治病，她那么惜命，绝对不可能轻易让自己死的！
贺南衍自我安慰了几番，跟着司令上了车。
但一路上，不安加剧，他居然都不敢开口询问牺牲的军医叫什么。
天色阴沉。
不久，抵达目的地。
贺南衍刚下车，就见仪仗队和撤退回来的医生们在一架飞机前肃穆站成两排。
他抑着混乱的呼吸，视线在白色身影中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
不是陆妩，都不是她……为什么她不在！？
从没有过的无措和恐慌撕裂着贺南衍的心，就在他不顾礼仪，正要大声叫陆妩的名字时，机舱门突然打开。
四个战士抬着身盖国旗的军医遗体，一步步走下飞机。
他定睛望去，瞳孔骤然紧缩！
紧接着，耳畔响起庄重浑厚的呐喊：“淮东军区致以崇高敬意，在此迎接陆妩烈士回家！”
第11章
“敬礼！”
‘轰！’
一声雷鸣，细雨落下，湿润了在场所有人的眼。
贺南衍僵着，军旅生涯中第一次没有听从指令，只是被抽离了灵魂般凝着国旗下那瘦弱的身躯。
陆妩闭着眼，安详的模样仿佛是睡着了而已。
恍然中，他脑海中猛然闪过十年前看见被掩埋在废墟中的小女孩。
她伤痕累累的脸上满是灰，可含着希望的澄澈双眸就像束光，温暖了他当时因看遍生死离别而麻木的心……
在战士小心翼翼的护送下，陆妩的遗体被放到了车上。
听见车子的发动声，贺南衍才如遭雷击般回过神，不顾一切就要奔过去。
“南衍！”
司令一把捏住他的肩，忍痛劝慰：“好好送月琳最后一贺吧。”
默然片刻，司令惊觉掌心下的肩膀在颤抖。
贺南衍身体僵直，眼睛猩红，可泪水就像被封在了眼眶掉不下去。
战士强忍眼泪，将国旗缓缓盖住陆妩的脸。
车子渐渐驶离。
贺南衍眼中的光芒似乎也被带走，他站直了身体，朝那远去的红色敬礼。6
……
天黑。
贺南衍不知道自己怎么参加完陆妩的葬礼，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家，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站在漆黑的客厅里。
浅吸口气，空气中仿佛还残存着一丝属于她的药草淡香。
打开灯，一切都没变，可好像一切都变了……
“南衍。”
贺南衍愣了愣，转身望去，见是司令，本能地敬了个礼。
司令却抬抬手，示意他坐下才斟酌开口：“从机场回来后，你一句话都没说……”
贺南衍面色如常，可声音却沙哑无比：“司令，我跟她都是军人，从参军那天起就做好了牺牲的打算，您放心，我不会影响训练任务。”
司令沉默，眼中流露出丝不认可。
如果不是在陆妩遗体火化时看见他把嘴咬出了血，自己还真信了这话。
半晌，司令又低声问：“我听政委说，你跟月琳要离婚？”
贺南衍攥紧的手一顿：“……我没打算离。”
看着他眼底的痛色，司令欲言又止，但最后也只是说了句：“家豪还不知道她姐姐牺牲的事，你缓着点告诉他。”
事到如今，陆妩已经牺牲，再多的安慰和沟通都已经苍白，只能交给贺南衍自己解决。
目送司令离开，贺南衍才上楼回房。
开了灯，除了衣柜里的衣服，陆妩其他东西都还在。
桌上记录病人的笔记本，露出书签的医学名著，以及那张她签好字的申请离婚报告。
他走过去，指尖抚过那个永远被镌刻在烈士碑上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自己上次的失信。
他答应了她给她传话，却没做到……
贺南衍手颤了颤，心在瞬间都揪在了一起，疼的他背脊发凉。
是他……是他没有信守承诺，陆妩才会远赴边境去找李医生，才会牺牲！
因为她那句不含感情的‘他救过我的命，我愿意嫁给她’，他就跟她赌着口气……
一瞬间，山一般的重压袭上身体，他踉跄一步，碰倒了手边的书。
‘啪’的一声轻响，一本泛黄的笔记本掉落在地。
像是受了牵引般，贺南衍低头望去，双眼骤然被纸上娟秀的字刺红！
——1984年11月7日，晴。
我爱上了贺南衍，我的救命恩人。
第12章
贺南衍抑着呼吸捡起那陈旧的笔记本，是陆妩的日记！
小心翻开，仿佛掀开了她的过往。
——1977年3月13日，阴。
我又梦见他了。
他穿着军装，像神仙一样，带着光把我救了出去。
我想见他，可我不知道他在哪儿，真愁人啊……
——1977年5月6日，雨。
今天老师说县外发生了山体滑坡，一个村子都被埋了，路上都是去抢险救援的战士，他们都好年轻，他救我的时候好像也才十八岁呀。
他们都是好人，老天保佑他们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1977年9月13日，雨。
今天的雨很大，家豪的腿痛的哭了一整天，我很难受，我答应过天上的爸爸妈妈，要好好照顾他，可是他那么痛，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一定要努力学习，长大当一名医生，治好家豪的腿。
但是我也想像他一样做个为人民服务的军人……会有又能治病又能当兵的机会吗？
——1979年10月1日，晴。
我终于见到他了！
准确的说在老师家的电视上看见他了！2
他参加了今年的阅兵，他一点都没变，不，变得更有精气神，也更好看了。
可惜他的画面就只有几秒，我都还没看够啊……
老师说我如果想当医生又想当军人，可以去做军医，但很辛苦，我必须有足够的毅力。
我相信我可以，他保家卫国，我救死扶伤，这就是我现在的信仰。
——1981年7月10日，晴。
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我不仅考上了陆军军医大学，还知道了他就在我要读书的城市！
我离他越来越近了，真好！
但是……他还记得我吗？当初他把我救出来以后就走了，我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
没关系，只要能再看见他，我就开心！
——1981年12月19日，雪。
我见到他了，是真的见到了！
老师带我们去军医院学习，我看见他从检查室出来。
我很想上去叫他，可他在跟人说话，表情严肃，应该是很严重的事情，我过去肯定很唐突。
他变了一些，成熟了，也黑了很多，眼神比当初更加刚毅，我没忍住一直偷看他……
没想到他突然看过来，我吓得立刻转过头，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的心跳肯定到极限了。
但他好像也只是扫了一眼，很快就走了。
因为这事，我都没认真听老师讲课，被教育了几句，唉……
——1982年2月17日，阴。
我一定要记住今天，因为今天是我跟他重逢后第一次说话的日子！
军医院给战士们做体检，我们去帮忙，我负责量血压，没想到第一个就是他。
我紧张到手心出了不少汗，他就笑着问‘你是新来的吗’。
他果然没认出我，不过他笑起来真好看……
——1982年5月24日，晴。
我最近真是太过分了，因为总想着他，上课都开始走神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听说过几天军区有军民相亲会，学校里也有挺多女孩去。
算起来，他应该也二十四岁了，应该……有对象了吧。
一页页，一字字，最后在1982年11月7日，陆妩十八岁生日那天戛然而止。
‘哒！’
一滴泪水顺着贺南衍的眼角滑落，砸在纸上，晕开了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