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知在河里把我捞起来的时候,自己也进了医院。
我一开始不明白十岁的她为什么会在清晨无人的河边闲逛,甚至还勇敢救起了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女孩。
核实我身份的警察来好了几波,她才吸着氧醒来。
我在河里漂了很久,医院诊断最严重的是长期营养不良。
由于我没名没姓,无法提供自己父母的信息和地址,尽了力的民警们决定把我送进当地的福利院。
童知拦住了他们,主动提出把我带到她们家照顾。
理由是她很喜欢我,觉得跟我有缘分。
一般的家庭不会任由一个孩子牵着鼻子走,但童家不一样。
童母是县纸业厂的技术骨干,童父开着生意红火的饭店,对面就是县城小学,童知和哥哥童黎就在这里就读。
因为重病而备受全家呵护的童知拉着我的手,说加了我这双筷子,他们也是衣食无忧的一家。
在童家的时间,童知带着我看书,做点心,教我拉小提琴,还用她的零花钱给我买衣服。
兴致上来,一天给我梳八百遍头发。
童母有一次在饭桌上调侃童知把我当成了洋娃娃在打扮。
我埋头吃饭,没注意听。
童知放下筷子认真道:「妈妈,她不是洋娃娃,她是知知的妹妹。」
可我从没喊过她姐姐,如果非要称呼,我会叫她知知。
因为我的姐姐,另有其人。
部分农村地区盛行计划生育的其实是另一种规则。
如果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儿,政策允许再怀一个。
当时已是高龄产妇的生母,带着满腔自己一定会生个儿子给老宋家传宗接代的心情,怀上的我。
一向重视男丁的奶奶为了还未出世的孙子忙前忙后,感动得生母挺着肚子下跪感恩老宋家的优待。
可十个月后,生下来的这坨肉,是我。
后来我长大了些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姐姐告诉我,
与我有血缘关系的那群人发现我是个女孩后,在医院大吵大闹。
生父和他母亲把昏迷中的生母活活打醒又踹晕,让她彻底没了生育能力。
我差点被当场摔死。
一个医生帮着拼命反抗的姐姐护住了我。
他们没了发泄的对象,把姐姐拉过来当众脱了裤子狠揍,认为是她没守祖宗的规矩,跑到医院来,吓走了原本投生到生母肚子里的男胎。
自我有意识以来,干活就是我的人生。
凌晨起床烧水伺候大伯家的两个堂哥洗漱早餐,上午割草料喂猪,下午在地里浇水施肥,挖菜择菜,晚上烧火洗碗。
三岁到六岁的我,深知自己吃的每一粒米,喝的每一口水,都是靠着这些活计换来的。
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再也生不了孩子,生母在宋家更是做小伏低。
可她也没有「妄自菲薄」。
但凡奶奶和大伯娘给了她气受,夜里关起门来,她就会用藤条抽我。
用湿漉漉的布条捆住手脚,再蒙住嘴,打起人来很是安静。
藤条破风的声响似乎只有我能听见。
而被抽的人,也好像只有灵魂在尖叫。
姐姐为了照顾我,硬生生拖了两三年才在村长又一次上门念叨宋家村义务教育指标不合格时,上了不要钱的村小。
农闲时姐姐认识了一个嫁到村里的陈姐,她偶尔会给我们开开学习小灶,我们以一些布条和柴棍作为交换。
陈姐是大学生,她常告诉我,学习是脱离这样环境的唯一出路。
姐姐揉着陈姐身上的伤口,和我一样,幻想着有朝一日的人生转变,眼睛亮亮的。
我七岁生日的第二天,姐姐帮着怀孕的陈姐逃离宋家村,被全村的人围堵。
陈姐成功逃走了,姐姐在拦着陈姐丈夫的时候不慎从山头跌落,当场没了性命。
老宋家讹到了一笔不少的费用后,主动满村宣传姐姐是自己帮着外乡人所以才遭了老祖宗的报应。
过了几天,我跪在姐姐简易的棺木前,精神恍惚地烧着黄纸。
二堂哥宋龙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大喇喇地抬了个板凳在我旁边坐下,眼神放肆地打量着什么。
见我不像从前那样乖顺地搭理他,宋龙站起身就往姐姐的棺木上踹。
嘴里各种词汇污秽不堪。
我扑过去跟他扭打在一起,不管他往我脸上扇过来的力气有多大,拧、踹、抓,咬住他的胳膊恶狠狠地撕扯。
这一刻,我是一头野兽。
两眼昏花也不肯松口,必要见血才能让这个诡异的世界安静。
没一会儿,宋龙哭着求饶。
他的哭喊声也惊动了本就带着一帮陌生人疾步奔来灵堂的生父生母。
「松开,松开你个赔钱货!竟然欺负到你哥哥头上!」
不知道忌惮着什么,冲过来打我的是生母而不是怒吼着的生父。
成年庄稼人的力度不是什么小打小闹,我很快被打得头晕眼花。
救下宋龙后,她心疼地将伤口淌血的他搂在怀里,与生父一起恶狠狠地瞪着我。
跟来的那群人抬着棺木就要走。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拦下他们。
生母反手又是几巴掌。
耳鸣,头晕,鼻腔里的腥味无一不在阻拦我。
发了狂似的嘶吼并没有给我增加多少撑起身体的力气,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抬棺木消失在视线最远处。
再醒来,是傍晚。
被生母小心翼翼包扎好手臂的宋龙踩上我的脸,发了狠地碾了碾。
「你和宋大丫一样是个赔钱货。赔钱货换了钱才能让二叔二婶好好养我,明白吗?」
说到这,宋龙还阴恻恻地笑。
他说我一定会嫁个好人家。
半夜我抖着身子,贴紧冰冷的墙壁。
一墙之隔,听见生父生母在谈论这场结亲挣下的钱数,以及再攒多少钱能从大伯手里过继一个儿子。
他们提到还有一户人家让他们再给整一名进土的新娘并许诺了更为丰厚的金额。
绷紧的那条线,断掉了。
……
又苦苦挣扎了大半年后,童知的生命来到了尽头。
她要求父母收养我。
往日睡前夜话,童知告诉我,当年她的出生让童母伤了身子无法再有孩子,所以父母对她这个幺女也更为疼爱。
省城,首都,各大医院的专家都诊治过,所以童知心里明白,自己的生命截止在十岁已经相当幸运。
她希望我的存在能支撑家人们好好生活下去。
趁着其他人出了病房安慰痛哭的童母,我问童知为什么选中我。
她苍白的脸看上去娇弱无比。
良久,她笑着轻轻抚弄我额角的碎发,启唇说了一句话。
童知葬礼一个月后,我登上了童家的户口,正式成为了童念知。
养父和童黎对我的态度在这前后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认为我只是一个生活在童家,被资助生活和学习的陌生人。
养母深爱童知,所以对我很好。
她的态度也是我能在这个家被接受的唯一原因。
我清楚自己在这个家的定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宽慰养母的替代品。
在学校,我与童黎都是相互无视,但他因为养母为我开家长会这件事数次在饭桌上闹脾气。
最严重的一次,他口不择言,摔碗指着我怒吼:「往常知知生病你们一心扑在她身上我不管,这个鸠占鹊巢的家伙妈妈你也要把她当个宝吗?」
养母流着泪沉默不语。
之后的家长会,就都是我自己坐在座位上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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