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清河市
黑漆漆的夜晚,街道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阮芸芸背着小男孩埋头赶路,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一晃一晃的。
她抽出一只手,将绑在头顶的手电筒往上推了推,又连忙伸回后背,搂住下滑的小男孩。
那小男孩一边挣扎,一边捶打阮芸芸的肩膀,“不要看医生,我不要打针……”
小男孩叫豆豆,才四岁的小孩子,已经反复发烧了三天。芸芸带他去拿过药,好不容易退烧了,傍晚又烧起来了!
眼看豆豆烧得满脸通红,阮芸芸急得连夜背他上医院。
汗水不断地从她的美人尖发顶冒出来,顺着她光洁的脸庞,滴落在脖子上。但阮芸芸顾不得擦汗,只抬头看了看前方。
现在城里家家户户都通了电,但大家都舍不得电费,晚上八点过后,整条街道就一片漆黑了。
看到前方隐约可见的灯光,阮芸芸喘着大气,“豆豆乖,你抱紧芸姨的脖子,我们马上到医院了。”
豆豆摸到阮芸芸的脖子汗津津的,凉凉的,于是不自觉的搂紧她的脖子。
他虽然生病了却牢牢记着外婆说过的话,嘶哑着说:“外婆说了你不是我妈妈,你是来和我抢爸爸的!”
阮芸芸摸到豆豆滚烫的身体,就像刚煮熟的鸡蛋,连忙安抚他,“豆豆放心,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芸姨只会和你爸爸一起照顾你。”
说完,她双手托着豆豆的屁股,冲着医院的方向跑起来。
至于豆豆说的“抢爸爸”,阮芸芸只觉得是小孩子发烧说胡话,并没有放心上。
因为她和豆豆的爸爸李国华订婚,就是豆豆的外婆陈阿珍一手撮合的。
李国华原本是孤儿,和豆豆的妈妈结婚后,接老丈人的班,进运输厂当司机,吃住都在陈阿珍家。
豆豆的外公和妈妈都去世了,陈阿珍是李国华唯一的长辈。
她操持了李国华再婚的事,对阮芸芸向来和颜悦色,一直说盼着阮芸芸早点嫁进来,不可能和豆豆说这种话的!
而且两家订亲时,陈阿珍还给了阮家一张自行车票和50块钱。这么大手笔的彩礼在河西村是独一份。
他们村娶媳妇,能拿出二十块钱都算阔气了,更别提还有自行车票。整个村子也只有村长家有一辆自行车,那是相当的金贵!
阮家收到这么体面的彩礼,全村就没有不羡慕的!还有人嫉妒到说酸话:
“我儿子要敢娶阮芸芸,我一巴掌呼过去。她没了爹,娘又是个病秧子,底下还有两个小的要养,娶她多费粮食。城里人就是人傻钱多!”
阮芸芸的奶奶李大花当即就把那人骂得不敢出门,她对这门婚事可是满意得很。
所以当李国华来接阮芸芸,去城里照顾陈阿珍和豆豆时,李大花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李国华要去省城出差三四个月,偏巧陈阿珍的小腿骨折了,要卧床静养三个月。这家里一老一小都要人照料,李国华就想到了阮芸芸。
阮芸芸心甘情愿接下照顾老小的责任,还代替陈阿珍上班,去当环卫工人,每天帮她打扫街道。
就这样,阮芸芸进城后,一刻没停歇过。不过一想到陈阿珍对自己的好,即使再忙再累,阮芸芸都乐意。
想到这,阮芸芸猛然提力,一口气跑到医院。
“医生,孩子又烧起来了,您快看看。”
值班医生看到芸芸满头大汗的冲进医院大厅,连忙上前接过孩子。但当他看到阮芸芸的手时,眼里闪过诧异。
那是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拇指和食指的手指头都开裂了。
这样粗糙的手与阮芸芸光洁秀美的脸庞格格不入。
医生只愣了一秒,就抱走豆豆,边走边交代:
“你别着急,我带他去儿科看诊。”
阮芸芸感激地说:“谢谢你,医生。”
她松了一口气,正想跟上去,腿却软绵绵的抬不起来,只觉得眼前一黑,连忙伸手想扶墙。
不远处的护士发觉她的不对劲,急得叫起来:“哎,同志,你别晕呀。”
但阮芸芸觉得眼皮那么重,实在睁不开眼睛。
模糊间,她看到一个男人的影子,伸出一双大手托住了自己的腰,她彻底晕过去了。
等到阮芸芸醒过来时,她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睁开眼一看,发觉自己在病房里。
窗外隐隐有光透进来,估摸着天刚亮。
阮芸芸急忙撑着床起身,一个晚上过去了,她还不知道豆豆怎么样了。
“砰”的一声,她起得太急,手臂没撑稳,又倒回床上。这时,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行行字。
【村花果然美!可惜是炮灰,活不过三集】
【可惜什么呀!她一个村姑还想当城里人,赶都赶不走!】
【嗐,没有她负重前行,哪有我女鹅的岁月静好】
【这么漂亮真的是炮灰吗?编剧跟她有仇吧】
阮芸芸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些凭空出现的字。她伸手正想触摸,病房的门被打开了。
一个护士两手插在口袋里走进来,看到阮芸芸的手在动,她打着呵欠说:
“醒啦,医生说了,你是长期营养不良,加上劳累过度,才会晕倒。昨晚我们给你吊了两瓶葡萄糖水。”
这年头,大家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护士见多了营养不良的人,早就见怪不怪。
阮芸芸听了也没放在心上,她为了照顾豆豆,连续两个晚上没得睡觉,白天又要忙得很,身体确实很疲惫。
不过昨天晚上睡了一觉,她感觉自己又可以了。
阮芸芸抓住护士的手,有些慌张的问她:
“同志,你有没有……有没有觉得病房有点奇怪?”
阮芸芸本来想直接问护士,能看到空中悬浮的字吗?但她怕吓到人了,于是连忙改口。
护士环视一圈病房后,笑道:
“哪里奇怪了?你是不是没睡醒?这会还早着呢,你多睡会儿。”
“真的没有吗?你没有看到什么不正常的东西?”阮芸芸追问。
难道只有自己能看到字幕?
她紧张的环顾四周,发现字幕一闪而过,竟然全部消失了!她惊讶得合不拢嘴。
阮芸芸的神色过于惊慌,以至于护士板着脸教育:
“伟大领袖说了,我们要相信科学,破除迷信。青天白日的,你可别神神叨叨。”
阮芸芸见护士误会自己了,连忙回过神来,说道:
“我坚决拥护伟大领袖的领导。同志,豆豆……就是昨晚我送进来的那个小男孩,他怎么样了?烧退了吗”
护士指了指靠墙的那张病床,示意阮芸芸看过去,
“孩子早退烧了,睡得可沉了。咱俩说了这会儿话,都没把他吵醒。”
阮芸芸松了一口气,随即想起自己还得去打扫街道,赶忙去窗口缴清医药费,一共是五毛钱。
来医院时,陈阿珍刚好给了她五毛钱。阮芸芸把钱递出去,有些心疼的敲了敲自己脑袋,如果自己没有晕倒,就能省下两毛钱了。
她背着熟睡的豆豆回家,边走边想那些字幕。虽然她不知道字幕从何而来,但她总觉得字幕里的村花是自己。
倒不是阮芸芸厚着脸皮对号入座,而是河西村的人都叫她村花。
她身材高挑,五官秀丽,尤其是一双大眼睛,像是浸在山泉里的黑葡萄,晶莹透亮。
就是因为有村花的名声,豆豆的外婆陈阿珍才会托人说亲。
听说相亲前,李国华还有些不情愿,但见过阮芸芸后,他就同意提亲了。
假设“村花”真的是自己,为什么字幕说她“死得早”呢?她明明才十八岁!
再说了,她和李国华已经订婚,下个月就要结婚来,怎么会“赶都赶不走”?
阮芸芸还没琢磨明白,就已经回到了运输厂。
厂里的家属区是一排排的平房,她刚走到陈阿珍房间门口,就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要是以往,阮芸芸就敲门进去了。但自从看到字幕后,她心里有些不安,不由得迟疑了。
“阿珍,这阮芸芸还没进门,就敢一个晚上不回来,连个电话都没有!你真放得下心呀,不怕她把豆豆抱走?”
屋里传出家属院张大妈的声音。
阮芸芸听了也有些懊恼,昨晚自己晕过去了,都没来及给厂里打电话通知陈阿珍,估计把她急坏了。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芸芸和我那妹子是一个村的,我都打听清楚了,芸芸是个善良孝顺的孩子。”陈阿珍应道。
站在门外的阮芸芸听到后,心里涌起一股感动和羞愧。
陈阿珍这么信任自己,对自己这么好,自己还听她的墙角,太不应该了!
她伸手,正准备推门,房里又响起张大妈的声音,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给国华找了个这么美的新媳妇,万一她把国华拉拢走,你就鸡飞蛋打咯。再说了,她农村户口,吃不上商品粮,你们还得养着她。”
听张大妈这么一说,阮芸芸气不打一处来。
张大妈的大孙子都上小学了,她大儿子还经常有意无意的盯着自己看。阮芸芸躲他都来不及,偏偏张大妈还觉得自己勾引了她的好大儿,老看自己不顺眼!
但张大妈和陈阿珍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阮芸芸看在陈阿珍的份上,也不好和张大妈吵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想听听陈阿珍怎么说。
屋里的陈阿珍叹着气说:“咱们是老姐妹了,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虽说国华是接了我们家老陈的班才进的厂,他对我还算恭敬。可谁叫老陈和娟儿去得早?以后我和豆豆都要指望他。
他还年轻,迟早要再找的。我给他娶年轻貌美的阮芸芸,花点小钱养着,总好过他找城里姑娘,彩礼高不说,还添了城里的岳父岳母,到时候我往哪站?”
阮芸芸听到这话,心情复杂。
她之前也猜到陈婶看中自己,有长相的原因。但听陈婶这么直白的说是为了讨李国华欢心,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张大妈变着法儿给阮芸芸上眼药水:
“哎呦,阿珍,你这是顾头不顾尾啊。豆豆还这么小,有了后妈就有后爹!你就不怕结婚后,她背地里对豆豆不好?
“她敢!”
陈阿珍被张大妈挑起了怒气,提高了音量,
“你当我为什么找她?
我就是看中她是农村人,在城里无依无靠,家里又没了爹,只有一个生病的老娘和两个不懂事的弟妹。如果不是我,她这辈子别想进城!”
陈阿珍说到这,大概找回底气了,又接着说:
“我特地把彩礼加得厚厚的,就是要让她村子的人都知道我对她有多好。
她但凡敢不听我的话,村人的唾液就能把她淹死!就算我打了她,她娘家人也绝不敢说一句话!”
门外,阮芸芸放在门把的手无声地垂落下来。她死死咬住嘴唇,但还是忍不住眼眶泛红,又气又伤心!
气自己,气陈阿珍,更气李大花!
她的彩礼全在奶奶李大花手里,已经被用来盖新房和给堂哥娶媳妇了。